番外篇 (八)(下)
……
元启十三年,冬。
鹅毛大雪已连绵三日,覆盖了大夏的半壁江山。
銮驾行至木云山脚时,天地间早已是一片苍茫。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山峦,寒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接连打在禁军的甲胄之上。
“陛下啊,山路湿滑,雪势未歇,不如暂歇片刻,待雪小些再行上山?”丞相李正我趋步上前,厚重的朝服上已落了一层白霜。
“……”銮驾内,徐平缓缓掀起车帘。
他早已年过四旬,鬓发也已染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不必了……”说话间,他抬眼眺望,眼眸深处似乎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沉郁。
“陛下……丞相所言……”
瞧着司徒少华躬身上前,徐平推开了对方递来的暖炉。“怎么?你怕这雪给朕埋了去?还是认为朕已年迈,早就不复当年?”
听闻此言,司徒少华赶忙低头,眼中闪过七分忌惮。“臣不敢……”
“退下……”甩起车帘,徐平将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木云山。那里,曾是天下学宫的所在之地,也是自己曾经的求学之地,更是自己亲手铲除之地………
禁军早已将木云山脚围得水泄不通,随行众臣肃立在雪地,便是肩头早已覆盖上积雪也未敢拂去,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路滑,陛下慢些!”待徐平走下銮驾,老高立即上前,将一件玄色织金披风为他披上。
披风边缘绣着繁复的龙纹,在白雪映衬下更显华贵,却也衬得徐平那身形愈发孤挺。
“启禀陛下,山路已清过几次,内卫铺垫了些草席,可保稳妥。”杨定低声禀报,语气颇为恭敬。
“今日故地重游,丞相可有话说……”徐平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身旁立着的男子。
李正我本就年长徐平,如今那鬓角的白发更是比之多出不少。“臣无话可说……”
“也罢……陪朕上山走走吧。”徐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臣遵旨……”李正我微微皱眉,最终还是拱手应道:“陛下请!”说话间,他抬眼望向木云山上,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
当年的少年意气,学宫的书声琅琅,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埋在茫茫白雪之下……….
一行人沿着山路向上攀登。
雪深及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昔日通往学宫的木板路,早已被多年的风吹雨打侵蚀得残缺不全,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塌陷,露出底下的泥土和碎石。
路边的树木已然枯槁,枝桠上挂满厚厚的积雪。曾经的小道两侧绿树成荫,春夏时节繁花似锦,往来的学子三五成群,谈经论道,意气风发。现如今…….只剩下无边的荒凉。
寒风穿过枯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亡魂的低语。
“陛下…….”突然,李正我指着不远处一棵半倒的古树,声音带着几分怅然。
徐平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老松,如今树干已断裂大半,只剩半截枯木斜斜插在雪地里。
树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质,枝桠上积满了雪,像是压弯岁月的脊梁。
记得当年第一次下山而反,便是这棵老松迎风而立,似乎在迎接每一位求学的弟子。公孙妙善还曾指着这棵树对徐平说道:观松之坚韧,其不畏风雪,不改其志。为人者,亦当如此也。”
那时的公孙妙善一袭白衣,清雅绝尘,眼神清亮如溪,带着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她是如此的惊艳,如此的霸道。挥手间取人头颅,还不忘告诫人“下不为例……”
对于公孙妙善,徐平除了敬重,更多的自然是仰慕、是爱慕。试问世间女子,又有谁能出其左右?!!!
“陛下,前面便是学宫正门了。”李正武的声音将徐平从回忆中拉回。
徐平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昔日的大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根残破的石柱矗立在雪中,石柱上刻着的“天下学宫”四个大字,如今已模糊不清,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还残留着当年战火灼烧的痕迹。
大门两侧的围墙早已坍塌,断砖残瓦散落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露出零星的一角。
走进学宫,曾经恢弘的大殿,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屋顶早已坍塌,横梁断裂,斜斜搭着断壁,上面积满了雪,应当随时都会坠落。
殿内的地上散落着腐朽破碎的桌椅、撕裂的书卷,还有一些锈蚀的兵器,显然当年的这里遭遇过一场惨烈的屠杀。
雪地里,偶尔能看到一些残存的骸骨,被积雪半掩,诉说着当年自己给予的浩劫。
见皇帝脸色不好,禁军赶忙挪开这些散乱的骸骨,很快便腾出一条道来。
徐平缓缓走过大殿,脚下的碎瓦发出“咔嚓”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方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那些熟悉的场景一一浮现:大殿内,公孙妙善曾为众弟子讲学,谈古论今,指点江山。
殿外的广场,他也曾在公孙妙善的指导下与其他弟子一起演练武艺。
廊下花架旁,他曾捧着书卷,偷偷望着对方喝酒的身影,是那般绝世动人。
而如今,一切早已化为乌有,正是徐平亲手毁掉。
自打登基称帝后,两人的矛盾和理念分歧越来越大,天下学宫更是成了徐平治理大梁最大的阻碍之一。
公孙妙善始终坚守“仁政爱民”之理,反对他穷兵黩武,肆意掠夺百姓。而徐平则坚持一统大业,自然是不会偏安梁境…….
“逆徒,百姓是天下之根本,而非你四处兴兵的基石。”她曾这样劝他,语气中满满都是失望。“你若执意如此,必将失尽民心,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师尊,你未曾站在我的位置,如何领略我的胸襟?六国不定,战乱永存。天下学宫这一套,早就该被摒弃。”
“你这是强词夺理!一统天下不代表穷兵黩武。赋税繁重,民不聊生,这就是你为大梁百姓带来的安定吗?”
“呵呵!师尊何出此言?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梁地民寡财薄,若不增税,若不榨取,光靠嘴巴,你给我送粮草来?”
“徐平你荒唐!当初你说会让大梁百姓丰衣足食,会让大梁人人如龙!你都忘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师尊你太过天真!你该去陈州看看,该去华州瞧瞧?我穷兵黩武?我不念民生?一旦大梁休养生息,元武又何尝不会得以喘息?若真如你所言,元武铁蹄早已踏碎边关。
至于人人如龙,呵呵!若真如此,朕的威严何在?又凭什么是我徐平在统领大梁?而不能是张平、李平、王平?
高阶者的愉悦,本就建立在低阶者的顺从之上!若不能掌控他人,若不能俯瞰众生,九五之尊与贩夫走卒何异?”
“徐平,你变了。你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你被野心所吞噬,被欲望所遮蔽,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你去边关御敌、你来治理天下、你来当这个皇帝,行不行!!天下间除了我,有哪个君王如此被人指点,被人教训?你怎么不去让武成乾罢兵言和?你怎么不去让慕容恪退兵五百里?
你过界了,懂吗?!!!!”
“你…….”在失望透顶的心境下,公孙妙善离开了皇宫,两人也彻底分道扬镳…….
之后的几年,在李正我的筹谋下,宇文萧率领大军围困了木云山。
天下学宫虽学子众多,却终究不敌。即便列国颇有言辞,除了元武,也没有哪国敢与大夏叫嚣…….
大量学子自焚于大殿,以身殉道。
记得宇文萧攻破学宫后,公孙妙善也曾问过其人:你是来杀我吗?十余万大军,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徐平来了吗?我活着,想必他睡不好吧?
自那以后,公孙妙善不知所踪。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被囚禁了,有人说她隐居了,有人说她自焚了……..
“陛下,那边便是您当年居住的小院。”李正我指着不远处一片坍塌的废墟轻声说道。
徐平回过神来,顺着对方所指方向望去。
只见那片废墟早已被积雪覆盖,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土墙,勉强能看出当年小院的轮廓。
那院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内种着大量的兰花,都是公孙妙善亲手栽种的。
“夫子?你偷酒?!!!”
“我不是,我没有,你认错人了…….”
往日的记忆游荡在脑中,可如今的兰花早已枯萎,小院也已坍塌,只剩些断砖残瓦,在风雪中孤寂。
徐平没有停留,继续向后山走去。
后山乃是公孙妙善当年居住的地方,也是他最不敢轻易触碰的回忆。
通往后山的路更加崎岖,积雪更深,禁军们在前面开路,用刀铲清理出一条小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徐平终于抵达了后山的老木屋外。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孤零零的坐落在雪地中。与学宫的其他建筑相比,这间草屋似乎保存得相对完整,只是屋顶的茅草早已枯黄断裂,墙壁上布满裂缝,糊着的泥巴脱落,露出里面的竹条。
屋前的小院里,几株梅树早已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这便是公孙妙善当年的居所。
他曾无数次来到这里,给她喂黄莲,闹她安静,扰她读书,三天两头还被拍进土堆。
除了闹腾,徐平也会在此请教问题,听对方讲述天下大事,或是默默坐在对方身边,看她读书、抚琴、品酒、制药。
“陛下……”
“尔等都退下……”徐平停下脚步,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地,只让李正武陪他上前。
他走到草屋前,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
木门发出刺耳声响,显然已不堪重负。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和霉味,似乎还混杂着残留的药香,那是公孙妙善身上独有的味道,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可闻。
屋内的光线很暗,雪花从屋顶的破洞处飘进来,落在地上后积起薄薄的一层。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掉漆腐烂的木桌,几把简陋的木椅,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残破的书卷。
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无人居住。
徐平缓缓走进屋内,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熟悉的场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
徐平抬手想要拂去眼角的湿润,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蓦然回首,他将目光落在了木桌上方的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幅画,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泛黄,多处也已经破损。上面虽覆盖着一层薄尘,但依旧能看清画中的内容。
画中,一个少年双膝跪在团蒲上,眼神带着敬畏与仰慕,正对着一位一袭白衣的女子行拜师之礼。
那少年正是当年的徐平;而那位女子,自然就是公孙妙善。
徐平并不知道的是,公孙妙善一直珍藏着这幅画。可直到宇文萧攻破天下学宫,这幅画却留在了此处…….
徐平缓步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拂去画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泛黄的纸张,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师尊……”他低声呢喃,声音哽咽。
当年的争吵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百姓如水,君如舟。”她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痛心与无奈。“你若不顾百姓死活,终将被百姓所弃。成为孤家寡人!”
“何为百姓?司徒文曾言:安平榨其力,乱时用其死。皇伯父曾言:所谓治政,从来不是爱民如子,而是驭民如棋!”
“你……朽木不可雕矣…….”
“也许吧?!”
如今的徐平拥有了天下,似乎也的确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缓缓走到屋角的团蒲旁,席地而坐。
地上的灰尘被他抬手拂去,露出了团蒲的原貌,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霉味。
他抬起头,望着屋顶的破洞,雪花正从破洞中飘进来,落在肩头,落在了发中。
李正武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那个无比孤寂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缓步上前,轻声说道:“陛下,天色已晚,雪势又大,也该下山了。”
徐平没有回应,依旧坐在那里,目光痴痴的望着墙上的画,仿佛要将画中的人影刻进骨子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屋内的一切,轻轻将画取下,揣进怀里。
“传令宇文萧……”徐平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罢兵……三年……与民……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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