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三万英尺的高空，云海在舷窗外翻涌成连绵的雪浪，时而像被狂风揉皱的锡箔，时而又舒展成铺向天际的棉絮。波音777的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像某种亘古不变的心跳，机舱内的灯光调至最柔和的米黄色，多数乘客已歪着头陷入浅眠，只有零星几盏阅读灯还亮着，在黑暗中缀成细碎的星点。

空气中浮动着咖啡与热餐混合的暖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这是长途飞行独有的气息，既让人安心，又透着几分漂泊的疏离。

陈宇摘下降噪耳机时，指尖在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上轻轻摩挲。书脊处的烫金已经磨出浅白的毛边，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扉页内侧有一行极小的钢笔字：“知古鉴今，方明得失——祖父赠”。《万历十五年》的书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低调的光泽，书页间夹着的登机牌一角微微翘起，露出“Los  Angeles”的英文尾缀，纸质边缘被指腹摩挲得发卷。

旁边还压着半张撕下来的便签，陈茜清秀的字迹洇着淡淡的泪痕：“等你回来，我们去城郊的教堂补一场婚礼，就我们两个人。”

他翻开书，正好停在描写张居正改革的章节。泛黄的纸页上布满细密的批注，“考成法”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制度与人，究竟谁是舟谁是水？”黄仁宇的笔调冷静得像手术刀，剖析着那个看似平静的年份里，帝国制度的沉疴与崩塌。

陈宇的目光在“道德代替法制”这句上停留了很久，指腹反复碾过纸面，仿佛要将这行字刻进肌里。

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染成熔金般的颜色，橘红色的光流漫过机翼，恍惚间竟与汉西省会议室里那盏水晶灯的光晕重叠——他想起林卫国拍着桌子怒斥“规矩比天大”时，顶灯折射在老同志银丝上的碎光；想起张佳怡把举报材料摔在桌上时，光斑在她镜片上跳动的模样；甚至想起傅海洋在审讯室里，那盏惨白台灯下扭曲的脸。

手机早已关机，屏幕上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陈茜的婚纱照片。她站在教堂门口的梧桐树下，白色头纱被秋风掀起一个轻盈的弧度，像只欲飞的蝶，阳光穿过纱质的裙摆，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照片拍摄于三天前，那时他还握着她的手说“等我处理完就回来”，如今却只能隔着万米高空遥望。他终究没能出现在红毯那端，就像万历皇帝永远无法真正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有些枷锁看似无形，却能锁住人的一生。

空乘推着餐车经过，金属轮轴在地毯上碾过的轻响像某种暗号。

“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时，陈宇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笔挺的空乘制服熨帖地裹着对方宽厚的肩膀，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左耳那颗标志性的小痣。对方胸前的铭牌用金色别针固定着，“庄勇”两个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与他记忆中那个总穿着夹克衫的司机判若两人，可那双眼睛里的沉稳与锐利，分明还是当年在省委门口等候时的模样。

“庄勇，怎么是你？”陈宇摘下耳机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对方那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关节处隐约可见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厚茧，“你不是在……”

一杯清茶放到他面前，青瓷茶杯上还留着细密的指纹。庄勇没回答，只是微微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秦宝的飞机驾驶技术不错吧”

陈宇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温热的茶水漫过指缝，在膝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看向窗外，那颗亮得异常的星辰不知何时隐入云层，远处的天际线正被夜色一点点吞噬，像幅被墨汁浸染的宣纸。

庄勇已经推着餐车走向下一排，背影在机舱灯光下忽明忽暗，制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黑色的东西，像是某种证件的边角。

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陈宇的视线，他重新翻开《万历十五年》，发现夹在里面的登机牌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张素白的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回来时，带本《明实录》，老地方的茶还温着。”字迹苍劲有力，像极了林卫国在会议纪要上的签名。

机舱外的夜色愈发浓重，只有机翼上的航行灯在黑暗中规律地闪烁，像在计数着什么。陈宇抿了口清茶，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竟和省委大院茶缸里的味道如出一辙。他望向窗外，云层之下是万家灯火，之上是璀璨星河，而他正穿行在这天地之间，带着一本写满过往的史书，奔向一个未知却似乎早已注定的未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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