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道13
当上海伯爵公司那份价值六百五十万的收购意向书摆在肖亚文的办公桌上时,她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样欣喜若狂或者急于套现。
她冷静地反复阅读着意向书的每一个条款,秀眉微蹙,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一旁的助理忍不住提醒:“肖总,这可是六百五十万!而且是在我们官司缠身的时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是不是应该尽快和他们接触一下?”
肖亚文抬起头,目光锐利而清醒,她轻轻摇了摇头,对助理,也像是在对自己分析道:“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伯爵公司是行业内的老牌巨头,一向是以精明著称。如果他们真的看好格律诗,想趁火打劫或者真心收购,完全可以在诉讼结果出来后再出手,那样风险更小,价格也可能更低。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给出一个看似优厚、实则容易引人注目的价格?”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北京城的车水马龙,继续说道:“所以我判断,伯爵公司此举,意图根本不在收购本身。他们是在‘投石问路’。”
“格律诗和乐圣的这场官司,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震动了整个音响行业。伯爵公司感受到了威胁,或者说,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行业格局可能发生变化的信号。他们抛出这份意向书,真正的目的,一是为了近距离观察我们格律诗,了解我们的底细和应对策略;二是向业界展示他们的大度和眼光,提升自身形象;三,也是最关键的,这是一种居安思危的表现。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提前评估我们这个潜在对手的危险程度,并试图建立某种联系,为未来的各种可能性的合作或竞争预留空间。”
这番深入骨髓的分析,让助理恍然大悟,同时也对这位新任掌门人的洞察力深感佩服。
肖亚文果断决定:“暂时不予正式回应,保持接触即可。我们的重心,必须放在应对乐圣的诉讼上。”
“是!肖总。”
在诉讼程序上,肖亚文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看不懂的决策:格律诗公司没有按照常规向法院提交详细的应诉答辩状。
在外界看来,这几乎是放弃了辩解的权利,显得异常被动和消极。
然而,这正是肖亚文和丁元英战略的一部分……
他们不想在程序性的辩论上过多纠缠,而是要直接将战场引向最核心、最能体现格律诗本质的证据环节。
案件因此迅速跳过了答辩阶段,直接进入了证据交换程序。
而当乐圣公司的律师团队,通过证据交换,拿到了格律诗公司提供的详细资料,包括其与王庙村农户签订的、证明其“公司+农户”扶贫生产模式的合作协议、农户自负盈亏的证明、成本构成分析等关键文件时,形势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些文件被迅速呈报给了乐圣公司董事长林雨峰。
当林雨峰看到“扶贫”、“帮助贫困村脱贫”、“非雇佣关系的松散合作”等字眼时,他脸上的傲慢和怒气渐渐被一种惊愕和凝重所取代。
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企业家,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格律诗真的只是一个整合贫困村资源的扶贫项目,其低成本并非来自于恶意倾销或低于成本价销售,而是源于其独特的生产组织模式和社会效益属性,那么,乐圣公司依据《反不正当竞争法》提起的“低价倾销”诉讼,其法律基础就将受到根本性的动摇!
“扶贫公司……怎么会是扶贫公司……”林雨峰喃喃自语,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原本以为格律诗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用高端部件堆砌产品然后恶意搅局的小丑,现在才发现,对方背后站着的是“扶贫”这面具有强大政治和道德优势的大旗。
在这样的背景下,法院在判决时必然会更加慎重,甚至会考虑案件的社会影响。
一股寒意从林雨峰的脊背升起。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没完全搞清楚对手底细的情况下,就贸然发动了不死不休的全面攻击。
现在,胜诉的前景,突然间变得渺茫起来。
这场官司,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
随着证据交换的深入,林雨峰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格律诗公司“扶贫”属性的曝光,像一记闷棍,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预感到,这场官司乐圣败诉的可能性正在急剧增大。
巨大的压力、颜面的扫地、以及对公司未来的担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极度焦虑和愤懑之下,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需要求助,但并非寻求法律建议,而是想找一条更“直接”的出路。
于是他想到了周剑华。
周剑华是他早年闯荡时认识的朋友,如今在地方上经营着一些灰色产业,颇有势力,是那种游走在法律边缘、带有黑社会背景的人物。
过去林雨峰对其敬而远之,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在一家隐秘的私人会所包间里,林雨峰见到了周剑华。
周剑华依旧是一副江湖大哥的派头,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
他听完林雨峰带着怨气和绝望的叙述,慢悠悠地沏着茶,并没有立刻表态。
作为朋友和老大哥,周剑华没有煽风点火,反而异常冷静地给林雨峰分析起来:“雨峰啊!你也是经过风浪的人,怎么这次就钻了牛角尖呢?”
他递给林雨峰一杯热茶,“这件事的本质,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那个丁元英,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跟你玩简单的商业竞争。他下的是一盘大棋,扶贫就是他最厉害的一招,占了道义的制高点。你现在告他不正当竞争,就像用拳头打棉花,使不上劲,还容易把自己带倒。”
他顿了顿,看着林雨峰扭曲的脸色,语重心长地说:“我的见解是,输官司,不丢人。丢人的是输不起!商业上的胜负,兵家常事。就算这次输了,乐圣底子还在,品牌还在,大不了调整策略,从头再来。可你要是走了歪路……”
周剑华没有说下去,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然而,此时的林雨峰已经被愤怒和绝望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这些劝告。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丁元英如何算计了他,如何让他颜面尽失。
见劝说无效,周剑华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于是他起身,从内室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沉重地放在林雨峰面前的茶桌上。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这东西,”周剑华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给你,不是鼓励你用。是让你拿着,关键时刻,能让你冷静下来想想后果。或者,万一……我是说万一,对方真要赶尽杀绝,你也能有个最后自保的念头。但记住,一旦用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林雨峰盯着那把手枪,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他眼中疯狂的火焰。
他没有拒绝,默默地收了起来。
离开私人会所,林雨峰独自驾车在夜色中疾驰。
他思考着周剑华的话,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
他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能如此算无遗策,仿佛早就为这场官司的胜败都准备好了后路?
这种被全方位碾压的无力感,让他窒息。
“丁元英……丁元英!”林雨峰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然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既然商业上可能一败涂地,他也要做最后一搏!
他要把这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高人”丁元英,通过这场官司,彻底推到媒体的聚光灯下,让他曝光于天下!
他要把水搅浑,哪怕最终身败名裂,也要拉着丁元英一起承受舆论的审视和压力!
这把枪,和周剑华的警告,并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像是为他注入了走向极端的最后勇气。
一场本应是商业法律范畴的纠纷,因为林雨峰心态的失衡,悄然蒙上了一层危险的阴影。
……
法院的判决尚未正式宣布,但庭审过程中呈现的证据和一边倒的舆论风向,已经让林雨峰清晰地预见了乐圣公司败诉的结局。
巨大的挫败感和积压的愤懑,让他无法再安静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他驾驶着自己的豪华轿车,带着那把周剑华给他的手枪,一路疾驰,直接找到了正天集团的韩楚风。
韩楚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
林雨峰脸色阴沉,眼神中布满了血丝,开门见山地讨要丁元英在古城的详细住址。
韩楚风是何等人物,他立刻从林雨峰近乎失控的状态和隐隐透出的戾气中,明白了他的来意绝非善类。
他平静地看着林雨峰,没有询问,也没有劝阻,只是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有些劫数,是躲不过的。
最终,他拿起一张便签纸,流畅地写下了丁元英的地址,递了过去。
“谢谢。”林雨峰接过纸条,声音沙哑,转身离去。
韩楚风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在古城那个安静的小屋里上演。
……
夜幕深沉,丁元英在古城的住所亮着孤灯。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丁元英似乎早有预料,他平静地走到门口,缓缓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形容憔悴、眼神疯狂的林雨峰。
而首先映入丁元英眼帘的,并非林雨峰的脸,而是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口,正直直地对着他的眉心。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然而,丁元英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恐或意外,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枪口,看向持枪者林雨峰,仿佛只是在迎接一位普通的访客。
林雨峰被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激怒了,他持枪逼进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刻扣动扳机。
因为巨大的困惑压过了杀意,他需要一个答案。
这一夜,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两个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奇特的对话。
林雨峰像一个偏执的追问者,将积压在心头的所有不解、愤怒和屈辱倾泻而出:“为什么?丁元英!我乐圣公司与你有何冤何仇?你为什么要选中乐圣作为你的目标?我林雨峰自问在商场上行事还算光明磊落,怎么就成了你‘杀富济贫’的对象?!”
面对激动不已、枪口时而不稳的林雨峰,丁元英始终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冷静。
他慢慢地泡着茶,给林雨峰倒了一杯,对于林雨峰连珠炮似的质问,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最后,才用一句极其简洁的话,概括了所有的缘由:
“杀富富不去,救贫贫不离。救主的文化,唯救主可说。”
他看着林雨峰迷惑而愤怒的眼睛,进一步点明:“杀富济贫,不过是为了唤醒王庙村,唤醒市场。乐圣体量足够大,品牌足够响,是最好的‘富’的象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虽然未能完全解开林雨峰所有的心结,却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在这场宏大布局中的角色……
他和他庞大的乐圣公司,只不过是丁元英用来验证其文化属性理论、点化众生的一枚棋子,一个必须被推倒的“神话”象征。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而且,乐圣和王庙乡的合作对于乐圣同样是一个机会。”
……
天亮时分,法院正式开庭宣判,格律诗公司胜诉,乐圣公司败诉。
消息传来,林雨峰反而异常平静了。
他的古城之行,似乎已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
最终林雨峰还是没有对丁元英开枪,他驾驶着车,独自开上了那条蜿蜒的盘山公路。
窗外是初升的朝阳和壮丽的山河,但他的内心却是一片死寂。
他不得不承认,丁元英的“杀富济贫”之局,设计得精妙绝伦,他输得无话可说,确实是棋差一招,而且差的是境界和维度。
他将车停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弯道处,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然后,他重新启动引擎,猛踩油门,豪华轿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破了护栏,翻滚着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林雨峰的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精心调整了冲下山崖的角度和位置,确保这起死亡,在任何人看来,都只会是由于连日操劳、精神不济导致的“疲劳驾驶意外”。
他用这种方式,维护了自己最后的、脆弱的尊严。
一场商界枭雄的人生,以这样一种决绝而悲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而丁元英的“神话”,却在林雨峰的陨落中,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
轰动一时的乐圣诉格律诗不正当竞争案,最终以格律诗的全面胜诉而尘埃落定。
这场诉讼,借助乐圣这一行业巨头的知名度和媒体连篇累牍的炒作,产生了惊人的效应。
格律诗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连同其“扶贫”背景和极具争议性的“杀富济贫”故事,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名声大噪。
订单如雪片般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飞来,王庙村的生产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成功的背后,却上演着人性的悲喜剧。
丁元英在离开古城前,曾将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交给已被清退、但仍心有不甘的刘冰,告知他这是能“保住工作”的东西,但郑重警告他“只能用来保住工作,绝不能作为要挟别人的筹码”。
这个档案袋,成了点燃刘冰最终悲剧的导火索。
当刘冰看到格律诗不仅没有垮掉,反而蒸蒸日上,甚至与乐圣达成了合作,他心理彻底失衡。
他以为档案袋里是足以扳倒格律诗或丁元英的“黑材料”,幻想着借此要挟,换取巨额利益或重新入股。
然而,当他颤抖着手撕开档案袋,发现里面竟是一叠白纸时,他瞬间从投机的大喜跌入了绝望的深渊。
这个小人物无法承受梦想彻底幻灭和巨大心理落差的打击,在极度的羞愧、悔恨与疯狂中,从二十层高的楼顶纵身跃下,为自己短暂而可笑的人生划上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他的死,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些只想“趴在井沿看一眼”却无相应担当者的最终归宿。
与此同时,商业的理性终究战胜了情感的纠葛。
为了生存与发展,摆脱诉讼后的内耗,乐圣公司的新管理层与肖亚文代表的格律诗公司、以及冯世杰代表的王庙村生产专业户,进行了多轮艰苦而务实的谈判。
最终,三方达成了一揽子合作协议:乐圣公司开放其成熟的渠道和部分技术,格律诗公司提供品牌和独特的音效设计,王庙村则作为核心生产基地。
这标志着曾经的对手走向了共生共赢的新阶段,也为中国音响行业开辟了一种新的产业模式。
在这一切布局都稳固之后,董事长苏宁授意总经理肖亚文,在一次备受瞩目的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宣布:“格律诗公司,将正式进军高端专业音响设备市场!我们不仅限于家用Hi-Fi领域,还将依托我们掌握的核心声学技术,拓展至专业录音棚、大型演唱会、剧院等专业级音效设备市场!”这一宣言,标志着格律诗从此踏上了更广阔的商业舞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丁元英,和他深爱的芮小丹,却在古城悄然消失,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们像人间蒸发一样,默默地离开了这座见证了无数智慧博弈与人性挣扎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去了哪里,或许是在德国的某个小镇享受着宁静的生活,或许是去了另一个需要“神话”的地方。
格律诗的故事成了一个传奇,在王庙村和商界流传。
它讲述的不仅仅是商业的成功,更关乎文化的属性、人的救赎、以及面对命运洪流时,不同选择所导向的不同彼岸。
古城依旧,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又一切都已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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