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8章
宋英望着湍急的河面，眉头紧皱：“这雨越下越大了，还能渡河吗？”
须发斑白的船夫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夫人放心，老汉在这双江口摆渡了几十年，比这大的风浪都见过，就这点毛毛雨算什么，各位贵人快上船吧。”
说着，又扬声吩咐伙计：“你们赶紧把马的眼睛蒙上牵上船，马车要绑牢实了！”
伙计们应了，手脚麻利地给马儿蒙上眼睛，牵着往平底船上去。
上了船，又见船中有木板卡出的凹糟，正好能卡住马车，再以绳子把车轮绑在船舷上，十分的牢靠。
宋英放心了，在船夫的指引下去了船尾的棚下避雨。
棚并不大，只够两三人躲雨，袁清与沈旌便在外面撑了伞。
雨幕如织，江水翻涌，远处的山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沈旌立于船头，任凭冷雨扑面，衣袍尽湿，却浑然不觉。他忽然朗声一笑，抬手指着茫茫江天：“好一番烟雨苍茫！此情此景，不正合苏东坡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一把推开撑伞的小厮墨方，转身看向袁清，眼中灼灼有光：“袁兄，今日你我何不效仿东坡居士，弃伞漫步，且吟且行？也尝尝这‘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滋味！”
江风掀起他的衣袂，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可他眉眼间尽是飞扬神采，仿佛此刻不是立于风雨飘摇的渡船，而是漫步于黄州的山野小径，与千年前的东坡遥相呼应。
棚下的裴悦萱见状顿时急了，“相公，你这是做甚，这么大的雨，着凉了可怎么好？
墨方，快给公子把伞撑好！”
沈旌抬手阻止了把伞举过来的墨方，“不用，这大夏天的，淋点雨怎么了？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
说着，他继续望着袁清，等着他的回答。
袁清倚在船棚边，伞面被雨点敲得噼啪作响，他微微侧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沈兄既提起东坡豪情，可还记得他的《与王定国书》是何时所作？”
“这你可考不到我！”沈旌得意地扬眉，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元丰五年春三月，正是他写《定风波》那会儿，是东坡居士写给友人的书信。”
袁清轻"嗯"一声，指尖在伞骨上轻轻一叩：“那书中'杜门养疴，唯以诗酒驱疾'一句，沈兄以为如何？”
沈旌正要脱口而出知道，忽地一怔，所以，当日东坡居士淋雨写下那般豪情万丈的词作后，就染了风寒，卧病半月方愈，还写信向好友诉苦病中孤寂！
理清来龙去脉，他不由笑了，“好你个袁清，读书就尽关注这些了！”
说着自己先绷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世人读这首词，谁不夸东坡先生'一蓑烟雨任平生'何等洒脱？可再是豪情万丈，淋了雨该打喷嚏照样打喷嚏！"
他勾了勾手，示意墨方重新给自己撑伞。
他态度转变得如此快，惹得船上众人乐不可支，特别是墨方等下人，想笑又不敢笑。
饶是沈旌素来脸皮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试着转移话题：“袁兄读书当真细致入微，难怪能中秀才。”
袁清抿唇浅笑，“我读书虽细，这点发现却非我之功。”
他他微微侧身，望向宋英，“是娘子提醒，我才特意将东坡居士的词作串了串时间，这才注意到其中关联。”
“宋妹子？”沈旌惊讶，“你竟也通诗书？”
宋英摆手，“我不过是想着，三月初春寒料峭，寻常人淋了雨十个有九个要染风寒。东坡先生就算是谪仙人，也得打喷嚏不是？”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笑声随着微风，融入苍茫的雨雾中。
忽而，雨雾中传来厉呵：“何人发笑？”
“嗯？还不让人笑了？”沈旌气得不行，隔着雨雾，朝着呵斥传来的方向道：“笑还有错了？莫非这涪江是你家的不成？”
船渐渐行近，一艘又一艘小船驶出雨雾，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船上站着的俱都是些儒生打扮的读书人，有的头戴方巾，有的身着素服，神色凝重。
在他们看到时，那些人也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人上前道：“我观你等也是读书人，竟敢在悼念杨公时放声大笑，当真无礼！”
沈旌何时被人这般不客气过，当即回怼道：“我管你悼念谁，也没有不让人笑……”
袁清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沈兄，先别急。”
他上前一步，拱手问道：“敢问兄台，你们在悼念哪位杨公？”
“还能有哪位杨公，我锦川文风凋敝，不比江南学风鼎盛，幸有新都杨氏，一门七进士，才让我等在面对江南读书人时，不至于完全抬不起头来！
而今杨公于半月前在滇南病逝，我等从嘉定赶来，正是要沿江洒祭文以寄哀思。你们却在此嬉笑，成何体统！”
袁清愣了愣，面上浮现出悲戚，“杨公病逝，我锦川文脉岂不断了一半？”
沈旌的怒意也顷刻化作懊悔。
袁清又深深一揖，解释道：“我等自顺庆而来，久居山野，消息闭塞，确实不知杨公已逝，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船上众人见他言辞恳切，怒气稍缓。其中一名年长些的文士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叠祭文，递了过来：“既然不知，便不算有心之过。杨公一生坎坷，却留文章千古，今日既遇上了，你们也送他一程吧。”
“正有此意！”袁清双手接过，郑重展开，纸上的墨迹犹新，正是杨慎晚年所作的《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字字句句，皆是迟暮之人的无奈与寂寥。
沈旌沉默良久，忽而撩袍跪下，朝着江水深深一拜。
又起身，向对面要了祭文，一张张将之放入江中。
纸页入水，顷刻便被浪涛吞没，仿佛连这滔滔江水，也在为这位锦川大儒送行。
雨仍在下，只是此刻的江上，一片肃穆，再无半点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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