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番外：天明往事.叶落
门帘被掀开时带进一阵初秋的风，天明手里捧着还冒着热气的纸碗，鼻尖冻得通红：
“师傅！王记居然还剩最后一碗，老板娘说看是给您买的，特意多加了冰糖！”
“喏，红枣和枸杞都有！”
青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跳到老中医身旁。
白景天从藤椅上微微直起身，阳光在他银白的鬓角跳跃。
“诶～不愧是我徒弟。”
他接过那碗晶莹剔透的银耳羹，枸杞像红宝石般在胶质中沉浮。
老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味顺着皱纹舒展开来。
“好吃吗？”
天明半蹲在藤椅旁。
老中医慢慢咀嚼着，喉结上下滚动。
“嗯，一如既往的好吃。”
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抓住天明的手腕，将年轻人的手掌翻过来按在自己枯瘦的腕脉上：“来，你把把看。”
天明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地伸出三指搭上师傅的寸关尺。
指腹下的脉象让他浑身一颤——如屋漏滴水，似虾游水面，是医书上写的“十怪脉”中的死脉。
“师、师傅……”
天明的指尖开始发抖，纸碗里的银耳羹晃出一圈涟漪。
太突然了……
老中医甚至没有任何铺垫，就这样平淡的让他面对这一噩耗。
天明首先怀疑的是自己的专业知识，他不信邪的再次扼住了师傅的手腕！
“不对，一定是我摸错了！”
看着傻小子惊慌失措的模样，老中医挑眉一开口：“仔细学好了。”
“记住这就是死脉。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给你实践喽……”
看着天明不断颤抖的身躯以及滴落在地的豆大汗珠…白景天却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伸手摸着天明的头：
“傻孩子，哭什么？”
“为师今年八十八，算是古来稀了。”
他又舀起一勺银耳羹，美美咂巴着味道：
“《黄帝内经》有言，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我虽未及百岁，但能无病无痛地走，已是福分。”
谁都没法轻易面对突然消失的明天，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
作为天明的师傅，他当然知道天明曾经因为亲人的离世而备受打击，甚至隐隐有过抑郁的倾向……
同时——作为天明最后的亲人，他觉得自己在临走前有必要教给天明最后一课！
那就是教导他正确、坦然的面对死亡……
再次点燃他心中沉寂已久的、对于人生的热忱！
要说舍不得的话，确实有点，只不过得维持形象，不能
天明的眼泪砸在师傅的青色布鞋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那碗甜羹黏住了，只能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去把后院晒的药材收了吧，今晚要变天。”
白景天轻轻推了推徒弟的肩膀，“顺便……把我那套《海贼王》搬到里屋来。”
“临走前我得再回顾一遍，哈哈哈哈。”
夜幕降临得比想象中更快。
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时，天明坐在炕上给师傅整理被角。
“师傅，我给您加床毯子吧？”
天明摸着老人冰凉的手，声音发紧。
白景天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陪师傅说说话。”
“像你小时候那样。”
天明钻进被窝时闻到熟悉的药香混着衰老的气息。
师傅的体温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像块温润的玉石。
他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这里过夜，因为想家哭湿了枕头，是师傅用同样温暖的手拍着他，给他唱歌。
虽然他的唱功不大好听，当时反而让天明哭的更厉害了——但现在再回想一下，多希望回到那时候。
爷孙俩又聊了好久，他们聊了天明从前的趣事、聊到了值得回味的往事、聊到了天明的父母和姐姐……
不知不觉间，夜色漆黑……
“小天明。”
“你怎么还不睡啊？”
白景天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天明抽噎着：“不…不困。”
他十分害怕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和师傅说话的机会了。
“是…是嘛？呵呵…别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呢喃拂过耳畔，老人有节奏的拍着天明的肩膀。
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天明屏住呼吸。
“无论外在的环境怎么变化，永远要坚持自己的本心，爱自己所爱。”
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徒弟的额发。
“也不必太伟大…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一阵风突然掀开窗帘，月光水一样漫进来。
天明翻身看见师傅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微光，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
“以后这间医馆所有…东…东西就都交给你了。”
“无论你是想留着还是卖掉，我都…支持你。”
“不…不要被已死之人束缚住手脚。”
“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人吧……”
这个一辈子行善积德无数的老人，在生命的尽头撑起最后的倔强，想要再争取一点时间。
他——也是个倔脾气！
十六岁那年，家乡闹饥荒，饿殍遍野。
他跟着逃荒的人群一路北上，饿得两眼发昏时，遇见了师父——一个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郎中。
“小子，饿了吧？”
老人从褡裢里摸出半块硬馍。
他盯着那块馍，喉咙滚动，却没伸手。
“怎么，嫌少？”老人挑眉。
“不是。”他摇头，声音嘶哑，“我想学本事，不想白吃。”
老郎中眯眼看他半晌，忽然笑了：“行，够倔。那从今儿起，你就跟着我采药、认方、熬药汤吧。”
“跟我一起悬壶济世去。”
这一跟，就是许多年。
老爷子这辈子，信一个“善”字。
他总说：“人活一世，受过别人的好，就该把这份好传下去。”
所以，哪怕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也会从诊金里抠出一点，资助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
早年有个叫叶安的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的学费都是他赞助的。
可这叶安大学毕业没多久就染上赌瘾，浑浑噩噩了十多年。
那天他人模狗样来到诊所，开口就要钱。
老中医看出他不对劲，坚决不给。
叶安立刻翻脸，暴怒之下把老人推倒在药柜上……
正好天明回来怒不可遏，抄起扫帚就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嘴里掉了好几颗牙。
要不是街坊邻居拦着，他能打断那家伙两条腿！
那畜生报警反咬一口，结果来的警察都是从小照顾天明长大的叔叔阿姨，也是姐姐的同事，了解了事情起因之后直接把那人带走拘留，没有半分犹豫。
毕竟是他先挑事，不过事后天明也受了批评说，告诫他能再这么冲动……
要说心里不好受的还得是老人家自己，他看着一个本以为会前途一片光明的孩子，误入了歧途，开始自暴自弃……
自那之后，哪怕身上没留下任何伤病，师傅依然变得比以前虚弱了很多。
若是问他后悔吗？
答案当然是不后悔！
他这辈子没后悔对任何人好…哪怕被辜负，哪怕撞南墙，因为他对别人好，不代表别人有多好，他觉得自己很好就行！
他问心无愧！
就如同当年从师傅那里学到了“悬壶济世”这四个大字，而如今又将其传给天明！
纽带恰如此传承一代又一代。
……
年少的经历如同放电影般从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老人的声音满是困倦、声若蚊蝇。
“天…天明啊。”
“小明…你，你是我的骄傲……”
尾音散在秋夜里，轻得像片落叶。
天明感到肩头的重量渐渐沉了下去，师傅的呼吸声变得极浅，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师傅？”
他小声唤道，手指悄悄搭上老人的腕脉。指腹下还有一丝游鱼般的跳动，却正以可感知的速度消逝。
“您…您别睡……”
天明的眼泪滚进棉被，他不敢动，怕惊扰了那缕将断未断的气息。
白景天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以后…睡觉再也不会打呼噜了……”
枯枝般的手指在天明手心挠了挠：“你…可以睡个好觉……”
“《海贼王》结局了…别忘把结局烧给我。”
“我有点困…先睡了。”
最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叹息。
天明感到掌心里的手指突然失了力气，像松开的风筝线。
至少最后一刻，他是幸福的……
在天明茫然若失的目光中，只见月光照在老人安详的脸上，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仿佛做了一个甜梦，他的嘴角固定着一个满足的笑容、欣慰的笑容、安心的笑容。
银杏叶的沙沙声更响了。
天明蜷缩着贴在那具渐渐冷却的身体旁，眼泪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在抽泣的间隙，他听见老式吊钟发出的钟声……
已经是三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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