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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转眼到了八月。

倒口湾的打谷场靠着长长的新河紧邻一望无际的稻田,秋天的打谷场上刚碾平翻晒了早季稻。谷也扬了,草也堆也垛了,颗粒归仓给国家交任务,剩余的分给每家每户作下半年的口粮。

这天晚些时候,大队部派人用板车拖来几张学生的课桌放在操场上。不一会儿,来人又插上几根竹竿挂上一条红绸子横幅,竹竿上又绑上高音喇叭,喇叭里放的人人都会唱的歌曲: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等人们收工吃晚饭经过打谷场的时候,会场已经布置妥当了。横幅上“彭知喜”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第二名是张守富,另外一个是贺家头的地主贺豪渊!他们都是地富反坏右份子,都要被打倒,要不然贫下中农又要吃第二遍苦受第二茬罪!

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喇叭声音被调大了,民兵队长用洪亮的声音通知贺家头,宋家沟,朱家垱的全体社员和贫下中农们到第五生产队(倒口湾)来参加批斗大会,揭发批斗彭知喜等四类份子反党反人民的滔天罪行!

这是彭老幺参加的第三场批斗会,前两场在合新大队的另外一个生产队的打谷场,离家远。三秀知道后一个人去参加,站在稻场的角落默默流眼泪。会开完后,她用条湿毛巾帮爹擦把脸,弯下腰捏一捏爹受伤的腿,用指头掐一把蚊子咬的红疙瘩。

她轻声像哄孩子一样对爹说:“快了,爹!我问公社鲁书记了,我把您的情况都讲给她听了,她说等这阵风过了您就没事了。”

这一次就站在自己家大家门,家里娃儿们一大堆,等一会戴高帽子挂酒瓶子,脑壳低到胯巴里,让她们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彭老幺心里很是难受,只希望三秀能把几个女娃关在家里不出门!

挂酒瓶子是大癞子想出来的馊主意,那天喊民兵来抓人也是他干的!他现在也戴了只红袖头成了大队部的民兵骨干了。你这个狗娘养的!隔璧隔墙的住了一二十年,没想到我彭知喜这次栽到你手上!

三秀吩咐妈看管好两个妹妹和两个女儿,特别是桃儿和大贵,千万不能让她们俩去稻场看批斗会。妈点头,到处喊不应大双儿,这个死丫巴子!不知这时候她跑哪儿去了?

三秀来到打谷场,这里己经有百八十个人了。五六个大队干部和民兵也到了现场,朱书记正低头看什么文件,大癞子人模狗样的戴着红袖头。他用细绳子拴住两只酒瓶的瓶颈,试着挂在爹的脖子上。另外一个人找出高帽子,捏巴捏巴几下就往三个挨斗人的脑壳上套。

自从那天爹被抓走,有十几天都没有回过家了。三秀去合新大队部的一间小屋子里看过他两次,每次去民兵们都不让进,更不让她跟爹说话。三秀只好恳求他们把两件换洗的衣服递进去。

而三秀每次回家就装着见到爹的样子,对家里人说爹坐在那写检查,一天三餐饭,一点儿也没瘦……

天渐渐擦黑了,三个生产队的社员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有的从家里拿来小板凳,有的干脆去稻场旁边的草垛上拉一把稻草下来裹一裏,垫到屁股下头席地而坐。

有几个女人还带来了抹眼泪的娃儿。娃儿也就三五岁的模样,他们睁着很圆很大的眼睛,藏在父母的腿缝里。稻场又热又闷,蚊子就像从泥巴里长出来的妖怪,嗡嗡的叫着飞着,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大口的咬你、喝你的血,引得人们一边寻找着打它们一边恶毒的骂。

不一会稻场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朱书记坐在桌子最中央,他站起来清清嗓子用双手撑着桌子,宣布批斗大会开始了。

彭老幺穿着那件灰不灰黑不黑的上衣,有一只裤腿在膝盖上还打着补丁。他瘦削的两肩扛着一个戴高帽子的灰白色的脑壳,绛紫色的细脖子上挂着一条麻绳,麻绳两端系着两个一样大小的酒瓶子。

地主贺豪渊是个矮胖子,他肥胖胖的头上也戴着高帽子,宽宽的胸前还挂着纸牌子,牌子上画的是一只大拳头,拳头下是他的名子。张守富则幸运一些,他只戴了顶高帽子,但他的腿却像筛糠一样不住的抖动。

三秀站在离爹近一些的地方,夹在后来的站着的一堆堆人群里。有人拉她的袖子,扭头看时,张三五媳妇抱着大贵牵着桃儿挤到她面前来。她气喘吁吁的说“这两个丫巴子在家里拚命要来,桃儿还咬她妈的手,正好我一步走到那……”

三秀心里埋怨她多事,怎么能把她们俩带到稻场上来呢?特别是桃儿,她看见爹这个样子,心里该多难受!妈呢?妈你又躲在家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吗?你跪着求了多少遍了?菩萨怎么不显灵呢?

三秀沉着脸告诉两个丫巴子躲在人缝里,小娃儿千万不能哭,哭了就被民兵抓走了呵!

朱书记读完几段毛主席语录,大癞子就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就一起呼口号。

大癞子今天穿的是一件半旧的绿军衣,戴着“民兵”字样的红袖头,威风得很。他的头发好像抹了油,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光,有几只飞蛾苍蝇什么的就在他头上飞来飞去。

有人上台发言了,是贺家头的一个贫下中农贺某,他揭发了贺豪渊的滔天罪行,说他有一次拿一口绣花针插在墙上毛爷爷的脸巴子上,还有一次去耕田时对他儿子说这些田原来都是他家的良田……这不是仇恨毛主席,妄图复辟倒算吗?

这真是太露骨了!用针插我们伟大的救苦救难的让我们翻身得解放的毛主席?地主阶级忘我之心不死呵!

张麻大的婆婆刚听到这儿,便拄着锹把拐杖回家了。唉!她眼睛不太好,总是把几口穿线的针随手插在墙上的毛主席画儿上,得赶紧回家检查一下。

大癞子又带头喊起口号来,会场上的人都举起拳头跟着喊打倒地方贺豪渊,胖地主吓得头低得更下了。结果高帽子掉到地上,被一个民兵捡起,戴到他头上时一脚踢过去,地主便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了。

轮到彭知喜了。大癞子站在扩音器前,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写字的纸念起来。纸上说这个漏网的国民党反动派怀着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刻骨仇恨,在1963年的刘院子河堤上,他向贫下中农的儿子张二福举起了屠刀……他每年过年都要借写对联为民,搜刮民财,他还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专门给死人写包袱。他家里床下面有很多酒和酒瓶子,那就是反党反社会压榨和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

旁边有个民兵举起拳头呼起口号来: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彭知喜”

稻场上的人也跟着喊,大癞子又读到彭知喜的反动军阀作风:“他一辈子以打老婆为荣,现在他又专门欺负女婿,就在这几天里,他第二次举起铁锹,把他女婿宋水远腿砍伤了……”

大癞子念完了。他一把提出彭老幺的衣领,怒吼道“说,这些枉冤你了没有?你认罪吗?”

彭老幺抬起他沉重的头土灰色的脸,因为低头时间长,他的鼻涕口水稀糊糊从嘴角下巴往下滴,他喘口气环视一下众人,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着。

三秀分开人群几大步走到爹跟前,她忍着泪水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汗水和下巴的口水。桃儿也跟了出来,她被人群里横七竖八的腿脚绊倒了。她爬起来后奔到爹跟前,撕心裂肺的喊道“爹一一,爹!”

大癞子一把推开三秀,唬着脸对她吼:“下去!这是你尽孝心的时候吗?”

没想到桃儿尖着嗓子大声叫骂:“”大癞子,你个坏东西,我喊大哥回来打死你!”说完,她嚎啕大哭。

大癞子恼羞成怒,对彭老幺吼道“你听听,你这个老顽固份子!你家小丫巴子都这么猖狂!我是堂堂正正的民兵,我怕谁呀!”

三秀一把扯起桃儿往人群里走,走了几步后,她从一个小媳妇手里夺过正在飞针走线的厚厚的鞋底,就向桃儿头上拍下去:

“嚎!嚎什么嚎?你爹没偷没抢,没把臭粑把拉他锅里!他能把你爹屁股挖了做窑烧?要你不来你偏来,等会他就把你捆起来挨斗去!”

张麻大一把从三秀手里抢过桃儿,她抢白道“你个死妮子,打桃儿干什么?桃儿乖,不怕,我们去找你大哥!大哥回来了就没人欺负你爹了!”

三秀桃儿一哭闹,稻场一下子静下来了。不知是谁骂起了该死的蚊子,还有人喊热。微弱的风,送来不远处被收割完的稻田泥巴的土腥味,荧火虫像黑暗里的鬼火,忽暗忽明。青蛙在水沟里“呱,呱”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其中有一只蛙从喉咙里挤出的求救声很是凄惨,“呜呜哇,哇,呜呜,哇一一哇”人们知道,它一定从被蛇缠住了,逃不掉了。

还是桃儿眼睛尖,她看到路上大双儿正往这边跑来,大双儿后面是大姐夫哥裴五儿。她挣脫张麻大的怀抱,惊喜而悲愤的朝他哥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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