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别拿身份当护身符

苏沐勒住马缰，侧过脸，看着李泰那副“本王亮身份就能吓死他们”的表情，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殿下，亮明身份，刚才那几个泼皮无赖或许是不敢拦路了。”

苏沐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官道。

“可然后呢？您的身份就像黑夜里的火把，能吓走几只兔子，却会引来盯着肥肉的狼群。那些藏在暗处，不想我们安安生生到凉州的人，会立刻知道我们走到哪儿了，下一步棋怎么落子，都会被他们算计进去。”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蜿蜒的路。

“微服，扮成寻常人，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底细，才不敢轻易动手。咱们也能看到驿站里那些腌臜事，听到路边百姓的真话。这才是出来‘历练’的本意。”

话音刚落，一直留意四周的小顺子忽然警惕地低喝一声，手指悄悄指向远处山岗。

“先生，那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山脊线上，一个骑马的人影轮廓模糊，似乎正朝这边眺望，但只是一闪，便迅速消失在山石之后。

苏沐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苍蝇已经闻着味儿跟上来了。咱们这身灰扑扑的行头，就是最好的障眼法。”

李泰顺着苏沐的目光看向那山岗，又想起刚才驿站里那几个商人不善的眼神，还有苏沐那番话，心里头那股子亲王的高傲劲儿，像是被冷水浇了一下。

他没再吭声。以前在长安城，魏王李泰的名头是护身符，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敬着。

可出了长安，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身份，搞不好真成了催命符。

他看着苏沐从容不迫地拨转马头，心里那点不服气慢慢散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苏先生，脑子转得确实快，看事情也透。

“不走官道了。”苏沐做了决定，“驿站不安全，官道也太显眼。我们抄近路，走商队常走的几条山间小道，甩掉尾巴。”

他回头对几个护卫吩咐：“都打起精神，轮流注意后方动静，别让人摸得太近。”

护卫们轰然应诺。

小路自然没有官道好走。

车轮轧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扬起呛人的灰尘，车厢颠簸得厉害，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都晃散。

饮水得省着用，干粮也变得粗粝难咽。

这跟之前在官道上骑马看风景，完全是两码事。

李泰被颠得七荤八素，脸上身上全是土，喝口水都觉得剌嗓子。

他忍不住抱怨起来：“先生，这路也太难走了！颠得我……比在王府抄书还累！”

苏沐听了，扭头看他，脸上带着点笑意，慢悠悠地说：“殿下要是觉得苦，咱们现在勒马回头，回长安还赶趟儿。舒舒服服待在王府里，不好吗？”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揶揄：“不过嘛，这点颠簸都受不住，将来到了凉州，跟那些胡子拉碴的封疆大吏、刀口舔血的百战老将打交道，人家可不听你抱怨累不累。”

李泰脸一红，被苏沐这么一激，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脖子一梗：“谁说本王吃不了苦！走就走！这点路算什么！”

他赌气似的挺直了腰杆，虽然屁股还是被颠得生疼，嘴上却不再抱怨了。

眼睛反而开始往路两边瞅，看那些没见过的野草，看远处光秃秃的山，看偶尔路过的、挑着担子的乡民。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他们偏离了主干道，按照苏沐从旧地图上找到的标记，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岔路，找到一个掩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落。

村子比地图上标注的还要破败。

几十户人家，大多是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有的墙壁都裂开了大口子，用几根木头勉强撑着。

村里人身上衣裳补丁摞补丁，脸黄巴巴的，瘦得脱了形，瞅着苏沐他们这伙外来人，眼神直愣愣的，往后缩。

苏沐让小顺子拿了几块盐巴和一小袋粗粮出来，找村里一个瞧着岁数最大的老头，俩人连说带比划，换了间破屋子住一晚，又要了几瓢井水。

油灯光底下，苏沐跟老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李泰在旁边坐着，一声不吭地听。

老头唉声叹气，说这地儿难。税不少，乱七八糟摊派的钱更多。

地不好，收成看老天爷脸色，好年景也就刚够一家子吃饱。要是天不好闹旱闹涝，就得饿肚子，卖娃的事也有过。

李泰扭头往门外看。几个瘦得跟柴棍一样的小娃儿，小心翼翼地扒着门框往屋里瞅。

他们的眼睛很大，黑黢黢的，却没什么神采，像是蒙了一层灰，直勾勾地盯着苏沐他们桌上那半袋子糕点，还有李泰腰间挂着的、精致繁杂的水囊。

那眼神，不是好奇，不是孩童的天真，是饿。纯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饥饿。

李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了一下，有点透不过气。

长安城里，就算是寻常坊市的孩童，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魏王府里，别说人了，就是养的几只波斯猫，吃的都比这精细。

他想起父皇在朝堂上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讲“民为邦本”，讲要“爱民如子”。可眼前这景象……父皇口中的“子”，跟这些土墙后面、瘦骨嶙峋的“民”，是一个意思吗？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起来，指节捏得发白。

老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

“……官府的正税，咬咬牙，还能凑合。怕的是那些加派的。修河堤要摊钱，过节要孝敬，来了个上官要伺候，哪样不要钱？哪样不要粮？”

“这地，看着平坦，可不养人。土薄，又旱。风调雨顺的年头，紧巴巴也就混个半饱。要是碰上天灾，蝗虫一来，或者几个月不下雨，那就完了。”

老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外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声音低了下去。

“养不活啊……前年大旱，隔壁老王家的小三子，才五岁，就……就卖给路过的商队了。换了半袋子救命粮。唉……”

老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油灯烧着，“噼啪”响了一声。

李泰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胸口有点闷，比在坑洼土路上颠了一天还难受。

苏沐没怎么插话，偶尔点点头，给老头递了口自己带的劣酒。他看了一眼李泰发红的眼圈，又看他抿紧的嘴唇。

夜深了。

破屋子四处透风，李泰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几声狗叫，翻来覆去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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