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刀客（三）
第八章 刀客（三）
李响嘴角微微一动，那是他此刻嘴角勉强扬起的笑意。
逐渐模糊的视野忽然清晰了起来，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雨夜，大雨冲刷着他的脸，而他能做的只有回头望几眼师傅的背影。
“我师兄呢？”李响沙哑地问。
“他很好，”一旁的陌生男人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有愧他们两人，那就好好握住你手里的这把刀。”
“师傅……还能回来吗？”李响又问。
陌生男人摇了摇头：“锦衣卫做事向来斩草除根，他们杀了你父母，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你要是活着，那就得有人替你死。”雨越下越大，但即使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李响还是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厮杀声。师傅赢了吗……师傅受伤了了吗……师傅，死了吗？李响很不安，他很想转过头去，可始终都被身旁的男人按住。
只是男人终究还是低估了李响的执拗。
他挣扎着，强扭过头，望向身后——
李响昂起头，他失去了双手，就连生命也如风中残烛，这样的他，却依然望向空中，望向那碎裂成无数刀片的刀。
有一片，朝他飞来。
“为什么要救我？”
“嗯——大概就是心血来潮吧，我想救就救，不想救当然就是不救了，可既然我选择了不让你在那个冬天而死，自然也不能让你以后被一群疯子砍死。”
想救就救，哪有那么多理由？所以李响嘴角的笑意从未断过。他微微张口，竟是衔住了那片朝他飞来的碎片！如衔住一片落花。落花即使凋零，也依然是花，刀身即使碎裂，可这些碎片，也依然同陌刀般锋利。
李响轻衔着碎片，微微摆头。
就像那个雨夜，他执拗的转过头， 看到了——
一点刀意起。
直入苍穹。
破开乌云。
※※※
万籁俱寂。
少年默默地站立着，头微微低下，看着那个已经筋疲力尽而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知道那个男人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了。
“你……想吃了我？”李响合着眼，因为他连睁开眼的力气的没有，何况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但他仍然记得那时看到的少年的模样。那头燃着黑色的火，像是泼墨般的长发现在一定在月光下飘散吧，就像一副水墨画一样。
“罢了——死了……就死了，哪还管的那，那么多身后事。”
“……”
良久，墨君蹲了下来，他用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而躺在地上的男人再没有了呼吸。那时，少年飘散在空中的长发都垂了下来，就连发上的那些火都快要熄灭了。
末了，少年在一片狼藉中只找回了刀的几块碎片，又走了很远，寻回了自己的行囊，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望着男人的遗体。
举剑，断发。“谢谢。”
“对不起。”
白发的少女，伫立在小山包上，一头白发，一袭白衣，随风飘飘。少女看上去正值豆蔻年华，但却没有那种活泼可爱的感觉，不如说从她的脸上很难看到表情的变化，就像北国冬日里千里冰封的湖水，平静异常。
在她的身边，牵着马的道袍老车不禁嗟吁：“天道因果，果不需我们插手，这妖怪还是死在了那把刀下。”
“那是什么刀？”
方才的那一刀，划开了傲因的瘴气，也同样冲破了少女为了不让傲因逃离而布下的瘴气。
“哈哈，不过就是前朝那支归义军留下的普普通通的陌刀罢了，算不得什么宝贝。若真是绝世罕见的好刀，砍妖就是切菜，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丧命了。”少女默而不语，道袍老者也不再多语，他上了马车，朝着仍然向着远方眺望的少女道：“上来吧。我们去为死者送行。”
土坑旁积起了一个小土堆，朱墨君每挖起一捧土就会扔到那小土堆上。这算是个脏活累活，即使墨君的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土，可土坑还是没有挖到能容下一个人的地步。
“累了？累了就把东西交给贫道嘛，贫道挥挥手就能办成的事，你倔个什么？”
墨君没有理那个坐在马车上嚷嚷的老头子，他并不喜欢什么道士，觉得像这种神神叨叨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个铜板都要骗去的骗子。何况眼前的这个老头子一来就往自己额头上贴了张符，还很奇怪的咦了一声“真是人啊”。
“你全家都不是人。”墨君嘀咕道。
“你这瓜娃子不把刀给我就算了，咋还骂人呢？”老道士一阵长吁短叹，你说这小兔崽子怎么这副德行呢？墨君没好气道：“你要这刀干嘛？而且这刀都已经碎了。”
“我说我要拿这刀去超度三十万人，你信吗？”
墨君愣了愣，然后白了老道士一眼：“不信。”
“管你信不信。”
老道士翘着二郎腿，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
“你就算不信，今天也得把你拿着的那些块刀片给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我是不想你英年早逝，才决定勉为其难把这些戾气太重的东西收下的。”
墨君懒得再去理他，专心埋头挖坑，人死了得入土为安，所以墨君想早些让李响入土，也算是对没有棺椁安葬的一种补偿。但这事是急不来的，只能一手一手慢慢扒，总不能再加上一张嘴吧？老道士看到墨君没有理他，仿佛也没了兴致，一言不发的看着墨君挖土。准确的说，是看着墨君放在脚边的一把剑，那剑的剑鞘与剑柄都是一片玄黑色，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特点了。然而就是这把平平无奇的剑，让老道士看的出神，倒是他口中一直索要的那些刀的碎片，老道士几乎就没有看过几眼。
墨君瞧见这样子，急忙把剑收起来，生怕他又说要这把剑了。
老道士讪笑倒：“这剑是你老婆啊，还怕被别人盯着看？”
墨君怒目而视，老道士微微一笑，甩出一张袖中藏符，却没能扔到墨君手中，而是在空中飘了几圈，落在了马蹄下，还被马踩了几脚。老道士尴尬地捡起了符箓，叹了口气道：“唉，老了，不复当年了。”
“嗯，幸好还能用，”老道士拍了拍符上灰尘，“小子，看好了，不是光入土就能安息的。”
一道黄符，被扔进了土坑里。
黄符忽然烧了起来，而在符箓燃烧的那一刻，原先的土坑轰然“坍塌”，中间那幽暗的洞口深不见底，就像一口枯井。
狂风呼啸，涌入“井”中，仿佛有千军万马跳进了这井里。那千军万马里，好像有个人温柔地拍了拍墨君的肩，像是在道别。
墨君能感觉的到，老人们口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在他的身旁，一个接一个的跳了下去。那下面是什么？墨君心里已经有底了，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不禁想难道这个老道士说的，要用刀超度三十万人是真的？
他看到那个老头子深色凝重，在说些什么，但是风太大了，他听不清。
有什么，抓住了他！
这是通向黄泉的井，而墨君将被拖入其中！但有一个少女，拉住了他。
白如皎月的长发在风中翩翩起舞，掀起一阵银色的波浪。比墨君矮了一截的少女抬手抓着墨君的肩膀，面无表情的看着通往黄泉的深渊。
“站稳点。”少女轻声道。
墨君望向这个一头白发的女孩儿，发现她连睫毛都是白色的，在那长而微翘，随风细微颤动的睫毛下，有一双直视着黄泉也不曾感到畏惧的清澈眼眸。也许是因为抬着手太累了，女孩儿转而扯着墨君的衣服，一步步往后退去。
远方，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是傲因铸就的那个京观碎了，被囚禁于此的亡灵呼啸着逃出，而风越来越大，散落了一地的树干树枝被踩出啪啪的声响，也不知这小小的一片山头，有多少枉死之人。
恍惚之间，有谁轻拍了墨君的肩，他刚要回头，眼前却是一黑。老道士打昏了墨君，扶住他瘫倒的身体。少女伸手取下了墨君腰上的剑，接着月光细细观看，她并非是想要这把剑，也不是觉得这把剑有多锋利，她只是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是何时何地见到的。
“关宁军应该快到了，”少女轻声道，“我是不是不该出来？”
“你不救他，他就要去陪地府里的那些魑魅魍魉了，要怪就怪这小子眼珠子乱转，看到不该看的人，”老道士摇摇头沉声说，还不忘给了墨君的眼睛几巴掌，“你说你这眼睛怎么这么贱，你不瞎看，老夫就少了一桩闲事了。”
“对了，为什么会有鬼要把他拖下去？这可是破了规矩的。”
“嗯。一般老夫遇到不知道的问题时，会说天机不可泄露。”
老道士缓缓说着，也不觉得挂不住面子，当他把墨君抬进马车车厢里时，风已经停了，于是他又拿出一张黄符，缓步走到土坑边。银发的少女正盯着土坑里的万丈深渊，面无表情，等到老道士靠近了，才说：“……没人理我。”
老道士神情古怪，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人，但没人理我。”
老道士微笑不语，把手中符箓扔进土坑里，起初还能从洞中看见符箓燃烧的微光，但很快那一点点光就被无尽的黑暗淹没了。转瞬间，洞口崩塌，通往地府黄泉的“井”口扭曲起来，不断变得狭窄，趋于闭合，到了最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大概是些听不懂官话的鬼吧。”老道士笑着说。
“先把那位刀客安葬下去吧，落叶归根，虽不是故地，但也算是入土了。至于这小子，道法自然，就随缘吧。说来他与我还有些因缘，不想今日倒是在此地遇见了，以后可能要劳烦你帮我盯着点他了。”老道士苦涩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扯了几扯，他抽出一张符，轻轻贴在少女的眉间，而那张符和先前他贴在少年头上的那张符是一样的，也一样不对少女起效果。老道士取下符，把他放到一脸茫然的少女手中。
“希望这张符会一直对他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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