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秽生孽物（一）
第二十二章 秽生孽物（一）
黑色的剑凌空斩下，一瞬间，木屑四溅，地板塌陷出一个大坑，裂缝向前延伸到屋内，兰锜上的古剑摇摇欲坠，最终落入裂缝当中。
三条挡在少女身前的白色狐尾慢慢展开。
交战中，她还是受了伤，白皙的脸上裂开一条小口，从中流出的几滴血被风刮走，沾在满天飞舞的碎花瓣里。
但很快，那一道伤口就愈合了，不留一丝痕迹。
楼阁颤动，盘绕之上的蜈蚣旋转移动，无数足肢摩擦的声音令人厌恶，像有虫子从耳中爬进心里。
仅过数秒，那蜈蚣的头部就出现在在长舌妖怪的背后，头下人面狰狞可怖，露出冷笑，一对毒钩对准少女身体，笔直冲撞过去。
少女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她盯着长舌妖怪手里的黑剑，慢慢抬眼，直视黑暗中血腥的红芒。
黑暗的世界陡然间迎来光亮。
少女身后三条狐尾之间生出两团蓝白色的火球，窜入天空，像两轮明月普照大地。
少女抬起纤细的手臂，天空中燃烧着的蓝色球体射下无数光矛。
这些光矛足有成人一臂之长，却又无比细小，眨眼之间就铺满少女身前的一片，而刺进蜈蚣壳上的光矛则迅速化作连片火炎。
蜈蚣头下人面发出凄惨嚎叫，巨大的身体像狂风中的野草一样乱晃，所幸在观星阁垮塌以前，这条蜈蚣先摔在了地上。
火焰并未蔓延开来，但其周围盛开的彼岸花都开始凋零。
蜈蚣不停扭动，翻正身体，随即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向着不远处混浊的香河蠕动过去。
与此同时，光矛也刺在长舌妖怪横于身前的鬼门关上，熊熊火焰吞没了剑身，厉鬼嘶嚎的声音响彻云霄，可这火却丝毫没有对这把漆黑的长剑造成损伤。
妖怪挥起剑，剑上火焰顷刻间被甩离，从百尺楼阁上如洪水般泄下，阻挡在地上蠕动的蜈蚣面前。
“獏！㺔！”
巨大蜈蚣蜷缩在地，癫狂地翻来覆去，留下一片焦土，但不论再怎样痛苦，它都不敢再越过眼前这道火焰筑起的高墙。
老男人没有理会蜈蚣，反而用剑指了指那条混黄的河水，兴奋地笑着。
“你看，那就是我为你准备的坟地，忘川！”
噗通一声，有某种虫子从浑黄的香河水里越出，然后一头扎进更深处的水底去了。
河面上的石桥中，隐隐升起了一层薄纱般的灰雾，仿佛有什么东西真要从桥的那边过来。
火焰继续烧着，很快没过了蜈蚣头下的人面，巨大的痛苦中，它没有听清老男人的话语，却隐约听见了两个字。
忘川。
那是比身上的火焰更恐怖的东西。
它忽然有些庆幸，身上妖火固然难处理，可一旦踏足忘川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忘川。
黄泉冥府最根本的法则，是最凶恶之人的永恒囚笼，在这囚笼当中，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他的灵魂将始终被折磨，直至魂飞魄散。神明亦如此，何况妖物？
鬼门关，这剑竟能唤来黄泉忘川，难怪会说，它能杀掉那头狐狸。
“……啊啊啊！”
突然，妖气从这巨大蜈蚣的躯体里溅射出来，将其切成两段，它的上半身渐渐被火焰烧成灰烬，留存的下半身则开始贪婪的吸取四周的瘴气，几乎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后，它的伤口处便长出了类似肉瘤一般的东西，而先前释放出的，如壁虎断尾般切断它身体的黑色妖气中爬出了数不清的细小蜈蚣，争先恐后地攀上千疮百孔的楼阁，一个接着一个，在万千嫣红的彼岸花里穿行，连成一条条黑线。
站在阁楼边缘的獏㺔瞥了眼身下令人作呕的画面后便时刻注视着几步之外的青衣少女，可惜的是那女人脸上并没有惊恐之色，甚是无趣。
难道她不知道忘川是何物？※※※
天空漆黑一片，只有两团火球散发蓝光。
地上突然生出的怪花长的奇高，有的甚至高过了膝盖，幸存下来的几名锦衣卫趴在地上，隐匿自己。
气温始终在下降，瘴气混在空气里，就连呼吸都愈发困难，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握紧了刀。
喉咙痛痒，时不时有人忍不住咳嗽，好在一切声响都被耳边恶心的虫声盖住，但这些蜈蚣爬楼时发出的声音，让人发自内心感觉到难受。
一路蔓延到楼阁半腰的黑潮，仅剩半截却仍庞大的蜈蚣，都让这些锦衣卫浑身失力，越是盯着这些东西看，想挤出点勇气来，就越被恐惧淹没。
但他们还是握着刀。
当最后一群蜈蚣从逐渐稀薄的妖气里窜出，这些蜈蚣聚成的黑潮距离楼顶只有一步之遥了。一秒。
两秒。
三秒。
……
血红的花海中，有人提刀站起，向躺在地上蠕动的半截蜈蚣身体发起冲锋。
一把刀，两把刀，三把刀……有几人活着，就有几把刀砍在蜈蚣甲壳上，这些人的武道境界大多止于二境，只有身为三境武夫的校尉才把刀完全捅了进去。
蜈蚣断处的肉瘤已经有了头部的雏形，可头下人面还未成型，喊不出什么声音，只能疯狂扭动躯体来发泄愤怒。
同一时间，楼阁上的黑潮猝然止住，像瀑布般滑落，黑压压一片的蜈蚣群调转了方向。
“跑！”校尉嘶声吼叫，可有的人已没有逃的机会了，他们被近乎发狂的蜈蚣用足肢贯穿，钉死在地面上。
身后，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潮将至了，它们吞噬了一切，花、土壤、与尸骨，都在这洪流中被撕碎了。
在这场并不成功的袭击中，只有寥寥数人活了下来，他们被赶至香河岸边，已是没有任何退路。
绝望中生出的些微勇气终于在遭受巨大的挫败之后熄灭了，在远远看见同袍尸体被吞噬的只剩下一堆白骨后，有很多人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校尉不是第一把刀对准自己的人，却也不是最后一个，到这一刻，校尉想起了百年前的那一支军队。
那该是一群怎样的疯子，才敢对这样的东西发起冲锋？※※※
疯子。
那是一个疯子。
身上被箭插成了刺猬，他为什么还能站着？
胸膛被一刀捅了个通透，他为什么不躲？他本可以躲掉的。
他的手抓住了刀锋，血止不住地往下掉，若是再用些力，那扣住刀的手指都要被切下来。
“抓住你了。”
一杆蛇矛，扎穿脖子，又一个戎人武士倒下了。
戎人的大部队已经远去，留下一地尸体，有中原人的，有草原人的，厮杀过后，血把大地染成通红。
“你怎么不出手？”
他拄着蛇矛，腰杆挺得笔直，丝毫不惧眼前那个比他高出一个武道境界的男子。
“父汉说的对，中原王朝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
“我非常想和你打一场，但我不能这么做，和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打，会毁了我的心境。”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口吐鲜血。
“心境，哈哈，心境，当真可笑，我呸！”
“你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举起屠刀，怎么就没有毁了你的心境！”
帖木儿的长子回道：“因为他们只是奴隶。”
蛇矛很重。
他再也握不住了。
蛇矛倒地，沉重的声音飘向云端。
但他永远站着。“站着死的，是条汉子。”
※※※
时间或许并没有过多久，楼阁摇摇欲坠，阁顶的两人已有过数次交手，打得地板千疮百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坠入深渊。
“我很失望。”
那妖怪收回长舌，不再乱滴口水，倒显得有几分严肃起来。
很多时候时，它都会想起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厮杀，区区一百来个人，居然真就敢来围杀自己，但偏生那时它真的以为自己要栽在这帮半数连武道门槛都没摸到的人手中。
“当年降下结界长城，你们的皇帝老儿放言要励精图治，来日踏平北境辽州，结果龟缩一百年后，还剩下多少可战之兵？”
“不过相信你死以后，这样的人，总会冒出来的，而我，会再杀他们一次。”据说，人类最古老的职业有三个：农夫、娼妓与武夫。
武夫杀人，也杀妖。
人类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们的眼神有时会如鬼神般凶戾，他们的牙齿有时亦如刀剑般锋利，当獏㺔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吃了又一人的头颅后，他们脸上的怒火竟压过了最后一点恐惧。
“斧刀卫！继续进攻！”
一声狂吼过后，血腥的厮杀又再次降临在这片被瘴气圈住的血肉磨坊上。
獏㺔舔了舔嘴角，狰狞的面孔满含着异样的兴奋。对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样才对嘛。
大刀与铁斧砍下难以愈合的伤口，两把斧头扎在后脑与腰间，但这个名为獏㺔的人形怪物依旧站的挺直，嘴中发出瘆人的笑声。在他身下，足足有两百多具无头尸骨，而他手中提着的是先前发出号令的刀斧手的头颅。
又一个军官站出来补位，“不许退！随我杀！”
这将会是最后一波进攻了。
獏㺔看着从四面八方冲来的五十多号人，敛起笑容。
在那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幕，他的身体都会发抖，他原以为那是兴奋，但后来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害怕，又或许两者皆有之。
“我很失望。”
獏㺔收回长舌，望着眼前沉默的白发少女。
“当年降下结界长城，你们的皇帝老儿放言要励精图治，来日踏平北境辽州，结果龟缩一百年后，还剩下多少可战之兵？”
“不过相信你死以后，这样的人总会冒出来的，而我会再杀他们一次。”黑暗中闪过两道红色的流光，妖怪獏㺔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白发少女，少女吃力躲闪，迎面斩来的鬼门关一次又一次从她身旁划过，而她束手无策，还要时刻注意脚下，一旦双脚踩空，后果将是致命的。
千疮百孔的地板显然已撑不了太久，有些地方还因为受到巨力的挤压而出现断层。
没过多久，耳畔微弱的喊杀声慢慢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因此陷入了沉寂。
那些锦衣卫大概是死了，獏㺔不屑地想着，抓住少女失神的瞬间，将手中的鬼门关迅速刺向她的胸口。
少女当机立断，身后三条狐尾猛然扑向漆黑的剑身，但在獏㺔看来，这不过是困兽犹斗，三条妖气化成的飘渺虚物是钳不住这把剑的。
果然，在狐尾触碰到鬼门关的瞬间，这三条狐尾被剑中涌出的数不清的厉鬼抓住，撕碎。獏㺔露出一抹狞笑，他看见了少女眼中转身即逝的茫然与错愕，可当剑尖没入身体后，她的眼中只剩下平静。
天幕间燃烧的一颗火球正向着这栋百尺高楼坠落，可獏㺔不准备躲闪，他只想让手中的剑再往前进一寸，再进一寸。
毕竟这狐狸不死，世界上就再没有能让他提起胃口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就在獏㺔如此想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擒住了它的手，甚至还极其轻松地把它的手爪折断！
“这剑好邪性。用来杀妖，的确再好不过。”
一个身披重甲，如山一样高大的男人突兀地出现在这里，他扔掉掰断的爪子，把鬼门关从少女的身体里抽出来。
少女后踉两步，无力地跪倒在地，她单手扶着地面，捂住胸前的伤口，脸上苍白一片，身上仅存的一些妖力只能勉强为伤口止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使其愈合。
天上高速坠落的火球开始“解体”，另一颗火球的光芒也迅速黯淡，獏㺔隐藏在自身的妖气中，与黑暗融为一体，暗中观察那突然出现的高大男子。
五境？六境？
它竟然看不出这男人的武道境界，又或者说，那男人根本不是武夫？
男人的眼睛扫过一片黑暗，獏㺔先是一惊，而后冷冷一笑，万幸，这男人发现不了自己，等妖气修补好伤口，生出新的利爪，就该是他的死期了。
妖气不断向着断臂汇聚，短短一分钟内，妖气就化成了新的肢体，獏㺔以近乎挑衅般的姿态冲出黑暗，迎面杀向披甲男子，一爪洞穿男人的左胸，狰狞大笑。男人回以一笑，捏住獏㺔的肩膀。
鬼门关，已经被他举过头顶。
这一刻，獏㺔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你敢！”
漆黑的剑身好似有千钧之力，一剑砸开獏㺔的躯体，从头到脚，斩为两半。
这一记重斩，却也让男人的关节脱臼，呈现出怪异的姿势。
咔地一声，男人轻松把关节掰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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