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林相一夜白头？

范隐带着那些瓶瓶罐罐离开后，经过一段时间，再次回来帮林偌辅洗完了头发上的发膏，再次出去倒水，书房里重新归于安静。

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

发膏刺鼻的味道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皂角与草药混合的气息，那是刚刚清洗过头发后留下的味道。

林偌辅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他闭着眼，发根处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头皮。

门外，院中，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接着，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很轻，几乎被风声与鸟鸣掩盖。

但在这座相府的后院，任何一丝不属于日常的响动，都显得格外突兀。

林偌辅的身体动也未动。

另一边，袁弘道从自己的屋子里，先是探出个脑袋。

他警惕地往左右望了望。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仆役在远处洒扫的模糊声响。

确认安全。

他这才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轻轻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整了整衣衫，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迈开脚步，准备快速穿过这个小院。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是踮着脚在走，生怕惊动了谁。

就在他走到院子中央，即将抵达通往外府的月亮门时。

一个略带鼻音，却又无比熟悉的话语，从旁边的书房里传了出来。

“袁先生，这是……去哪里啊？”

话语因为刚起而带着一丝慵懒，但传到袁弘道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袁弘道整个人瞬间僵住。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一层薄汗一下子就从额角冒了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书房门口，林偌辅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棉布毛巾，正有些笨拙地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袁弘道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快步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相爷。”

“您起得真早。”

“在下……在下出门有点私事要办。”

林偌辅用毛巾胡乱地揉搓着头发，动作不急不缓。

“哦，私事啊。”

他没有追问是什么私事。

这反而让袁弘道的心沉了下去。

林偌辅将毛巾搭在肩上，缓步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仰头眯着眼看了看天上已经泛白的太阳。

“对了，袁先生。”

“咱们相识，多少年了？”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袁弘道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笑意。

“回相爷，说来话长了。”

“相爷还是学子时，咱们就已经结交。”

“后来，相爷您金榜题名，高中，在下却不幸落榜。”

他微微躬着身，回忆着往事，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聊。

“承蒙相爷不弃，让在下一直跟在身边，出谋划策。”

“仔细算来，怕是……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林偌辅重复了一句，拿起毛巾，继续一下一下地擦着头发。

院子里一时无话。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袁弘道站在原地，只觉得晨光虽暖，照在身上却泛着凉意。

他试探着开口。

“相爷，怎得……忽然问起这个？”

林偌辅没有看他，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

“无事。”

“就是感慨一下。”

这句“无事”，让气氛更加凝重。

袁弘道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次开口。

“那……相爷，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在下就要先去了，怕误了事。”

林偌辅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的视线落在袁弘道的身上，那视线很平静，却让袁弘道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次一别。”

林偌辅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

“你我二人，还会相见吗？”

轰！

袁弘道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一片空白。

他知道。

相爷什么都知道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干得发痛。

看着他这副模样，林偌辅反倒先开口了。

“哦，袁先生，无事。”

“既然不想回答，那便不答了。”

“你先去吧，莫要误了你的‘私事’。”

他摆了摆手，似乎真的不在意。

可这副姿态，却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让袁弘道心如刀绞。

“噗通”一声。

袁弘道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泛起了血丝。

“相爷！”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

“在下……在下不知是否和相爷还有相见之日。”

“但是！”

他加重了音量，一字一顿。

“在下与相爷二十多年的情谊，在下此生此世，绝不敢忘！”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林偌辅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终于将那块一直拿在手里的毛巾，随手丢在了石桌上。

也就在这一瞬间，随着毛巾的落下，他完整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了袁弘道的眼前。

那满头的青丝，已然面目全非。

原本乌黑的发间，竟凭空生出了无数刺眼的银丝，一缕缕，一丛丛，黑白分明，在晨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这不再是几根可以轻易拔去的杂色。

这是一种无可挽回的颓败，是生命力被侵蚀的痕迹。

袁弘道心中又是一震。

白发……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白发？

昨日相见，相爷还精神矍铄，乌发黑须。

难道……难道真是一夜之间，就熬出了这么多白发？

是因为要演的这场戏，还是因为……这朝堂之上，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到了如此地步？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袁弘道的心。

他忽然明白了。

相爷不是不会怪他。

而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怪了。

或者说，在他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众叛亲离。

许久，林偌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你起来吧。”

“这些，老夫还是知道的。”

袁弘道没有动，依旧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林偌辅继续说道，嗓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二十多年来，你替我出谋划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府里府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宝那孩子，你更是视若己出，照料他长大，教他读书。”

“这些，老夫都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移开了视线。

“此去，你做你的事。”

“老夫……不会怪你。”

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重重地砸在袁弘道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相爷……”

袁弘道哽咽了。

“您……多保重。”

他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每一次，额头都与冰冷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碰撞。

林偌辅挥了挥手，没有再看他。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身，背对着袁弘道，走回了书房。

那背影，在晨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再也不见往日的挺拔。

袁弘道看着那扇门被重新关上，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最终，他擦干眼泪，从地上站了起来。

再次对着书房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那扇通往府外的月亮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喧闹起来的街角。

书房内。

林偌辅没有点灯，屋子里却很明亮。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映出的倒影。

镜子里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苍老，疲惫，发间黑白交错。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新的面目。

他忽然哼起了一支小曲。

那曲调，正是范隐方才听到的，含混不清的旋律。

这一次，那曲调清晰了许多。

古怪，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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