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裴少雍番外
在我少年时,母亲过得并不好,父亲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动辄打骂。可是没有办法,裴家实在太落魄了,母亲的命是很贱的。
母亲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舅舅身上,舅舅是读书人,而且书一直念得不错,只要等他中了进士,母亲就算熬出头了。因为外祖母和外祖母早早去世,母亲和舅舅是相依为命长大的,母亲最后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舅舅。
舅舅是她的娘家人,是她的底气。
母亲把攒下来的钱都给了舅舅,供他念书,母亲很粗鄙,甚至不识几个字,但她常常和我说,他们裴家早年间也是发达过的,那时曾祖母一个人就有很多个丫鬟伺候,家里有的是田地和铺子,满满的一大家子,办什么事都热热闹闹的,十里八乡都听说过他们裴家的威风。
虽然如今有些落魄了,但只要舅舅念书有出息,裴家还会回到从前的风光的。
母亲对我很好,对舅舅也很好,因为在她那样不起眼、拿不出手的人生里,我们是她熬出头的期望,也是她炫耀的资本。
她嫁人嫁的太早,也吃了很多苦,虽然是正经妻子,但洗衣做饭,其实就是个奴婢而已。
她日子过得很苦,但她从不抱怨,她总说,等舅舅熬出头了就好了,等我长大就好了,她这些年再怎么都是值得的。
虽然她手臂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虽然她没两根拿得出手的簪子首饰,虽然她笑起来的谄媚又世俗。
但她真的等到舅舅科举成功熬出头了,舅舅很有出息,寒门贵子,一举夺得了状元郎,甚至为公主选驸马的时候,还得了陛下的青眼。
最后舅舅尚了公主,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朝廷新贵,也终于把我和母亲从那个虎狼窝里救了出来,我的生父也被他赶出了京城,这些年一直了无音讯,他让我改回裴姓,成为了裴家的公子,给我请老师,聘师父,认真又精细地养我,把我培养成一个体面清贵的世家公子。
舅舅是个很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母亲也被封了诰命,成为了裴太太,在舅舅和公主成婚,势力进一步扩张之后,上门来阿谀奉承的人并不在少数,她们把母亲吹抬得很高,说她命太好了,让她飘飘欲仙,有些忘乎所以。
可那些世家太太言语之间总是暗自用礼教嘲讽她,但她听不出来,她还以为她们在吹捧自己,她听不懂那些士大夫,也不明白孔孟圣贤,毕竟她从前过的是算计着鸡毛蒜皮,计较着一文钱两文钱的日子。
她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有着最好的礼仪和规矩,说话都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那就是对母亲的打压和嘲讽。可母亲不知道,她只会觉得有些局促不安,有些如坐针毡,但她还是很想融入她们,融入这个圈子。
因为我和舅舅都会有更好的前程,她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她是我们的家眷,侧面地代表着我们的教养。
我和舅舅能够念书、识字,都是仰仗着她,但如今让她为难的,也是我们。
好像熬出头的只有我们,并不是她。
我对母亲始终是怀着一种有些愧疚的感情。
后来我在百里春遇到一个个姑娘,她生得很好看,但有些冒失,她因为受惊的马差点撞伤我而耿耿于怀,我不好多责怪她,看在她只是个弱女子的份儿上,我赠了她一条包扎伤口的手帕。
虽然事后觉得有些冒失,害怕这条手帕会带来一些麻烦,但她很细心,人也很好,在诗会上遇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纠缠,而是贴心地把洗干净的手帕还给我,并表示不会过多地打扰到我。
她心很细,看上去弱柳扶风的,办事却很周到,她和我道谢,有些不自在的惶恐。
我对她印象很好,慢慢地就熟稔了起来。
后来生了情愫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要娶她。
她在府中过得不好,可我会对她好的,嫁给我她就不会再受委屈了,她的那些姐姐也不会再为难她了,甚至连她的生母都能有一份体面。
我爱她,所以把我能做的所有打算都筹谋了一番。
我原本打算等她及笄了就说服母亲上门去提亲的,可还没有等到她及笄,母亲就率先发现了我们之间的情事。
母亲很生气,这在意料之中,因为她嫌弃明善庶出的身份,但哪又如何?我也过过贫穷痛苦的日子,我知道被压迫被嘲讽的滋味,所以我想给她更好的,我铁了心要娶她,母亲气得不行,头一次气急败坏地打了我,让我在院子里跪了很久。
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在她院子里跪着,她总会心软的,对,她总会心软的。
但是并没有,她的妥协就是带着人到靖安侯府,当着宋老太太和太太的面,把明善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母亲出身市井,骂人是很难听的,就连宋老太太听了也觉得臊得慌,但耐不过裴府的威压,最后还是妥协了,让明善罚跪之后,直接送回了琅琊老家。
我被囚在院子里出不去,我很想去见她——明善妹妹是很怕黑的啊。
可这并没有让母亲和舅舅动容,他们居高临下地觉得我不过是胡闹,情窦初开时候的感情,算不得什么的,只要时日久了我就会把宋明善忘了。
在宋明善送回琅琊的时候,母亲就开始盘算着给我说亲,从前她一直觉得儿女情长耽搁我念书,所以一直压着没提我的婚事,如今才觉得不能再耽搁了,想尽早让我成家立业,这才能断了对宋明善的心思。
可我不愿妥协,我想去琅琊,我想见一见她,我想带她走,我甚至可以不要裴家郎君这个身份。
我一个人出不了京城,也去不了琅琊,只能去求舅舅,他就觉得我无理取闹,这样的行径很幼稚,舅舅其实是疼我的,他只是嘴硬心软,他和我说宋明善的处境并没有那么艰难,靖安侯府也算个世家,不会干一些苛待庶女的事,她的姨娘待她也不错,让我不要犯糊涂。
或许他说得是对的吧,或许宋明善是在骗我的,可我放不下,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放不下她了,我真的很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告诉她,我没有放弃她。
舅舅不知道为何,还是同意了下来,于是我跟着谢大人去了琅琊,终于见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宋明善,只是她似乎受的罚太重了,她不复从前和我的亲昵,也没有再喊过我“少雍”,她很疏离地喊我“裴小公子”,我以为她是生气了,我和她解释,想得到她的原谅。
可她对我客气又疏离,她在乎清誉,在乎名声,开始和我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不爱就不爱了。
后来我找过她很多次,一次又一次,她都推拒了我。可是从前,我们分明那么好,互许过众生,定下过我白头。
如果当初我就勇敢一些,跟随母亲到靖安侯府,在母亲对她破口大骂之前,就放话娶她,会不会好一点?
这样她就不用跪祠堂,也不用去琅琊了,我只要说服舅舅,他会帮我劝母亲的,只要我疼着她、爱着她,她还会和从前一样的,对吧?
回去后我就大病了一场,病得差点没挨过去,差点醒不过来,母亲伏在我的床头哭,她骂我不孝子,这大抵是我此生做过最勇敢无畏的事,也是我第一次顶撞她,我告诉她:“母亲,没有宋明善,我会活不下去的。”
母亲对着我嚎啕大哭,她问我是不是不要前程体面了,为什么想不通要去娶一个庶女!
我细细想了想,应当是她说起她生母的时候,眼底亮晶晶地,没有鄙夷和埋怨,她实在是个孝顺的姑娘,我一开始也没想过会爱上她,我只是把她当一个温柔的好姑娘而已。
我很喜欢她,我想对她好,仅此而已。
少年时的感情纯粹又简单,就连舅舅听说的时候也以为是小孩子胡闹而已。
但母亲还是同意了,她说等我病好了就为我提亲,让我可以得偿所愿。
我很高兴,我笑开了,可母亲却越发地难受,她佝偻着腰肢要走的时候,我忽然问她:“母亲,门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或许她自己已经吃够了门第偏见带来的苦,就想给我安排最好的一切。
可等我终于病好,随母亲一起上门去靖安侯府议亲的时候,率先一步到的是皇帝给卫入砚和宋明善赐婚的圣旨,我整个人都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宋明善跪下来接旨,周遭恭贺声一片。
我怔怔地,我想不通,今日过来,明明就是给我和明善说亲的啊。
母亲在我耳侧絮絮叨叨地说着“天命难违,你们兴许是没这个缘分吧,宋家还有很多标志的……”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给我和宋明善定亲,我只是再想,如果我当初早一些病好就好了。
我就可以率先一步来靖安侯府了。
我就是晚了一步,不然我肯定已经,已经娶到她了。
可我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接下圣旨,应下了那些恭贺。
甚至连我大婚那一日,我都害怕她的恭贺,我很想告诉她,我还喜欢她,如果卫入砚对她不够好,如果她不嫌弃我,那我、那我……
那我还是可以娶她的。
但她只是让我好好对宋时莺,不要作践一个京城的贵女。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不愿承认我和她就要这样错过了。
可她嫁给卫入砚以后就真的和我无关了,我们是横在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出意外,以后甚至不会有交集了。
我刻意地回避她的消息,尽量温善地对待宋时莺,如果心底没有别的人,我刻意很好地和宋时莺当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我如今心底有喜欢的人,我做不到,我不爱她,和她同床共枕我都觉得难受。
宋时莺一开始还好,慢慢地就开始对我大肆发脾气,我不想面对,接连几日宿在衙里,甚至连裴家都不愿回了。下人说她整日整日地和母亲吵架,我也无心顾及了,她们当初就是相互看上眼的婆婆和儿媳,如今在一起,应当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才是。
后来我再听闻宋明善的消息,就是卫少夫人坠崖而亡,而且凶手,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几乎不能忍受,差点昏厥过去。
如果不是侍卫搀扶着我,我差点踉踉跄跄地跌倒,可我不能这样,我总要去看看她的尸体,才能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宋明善,我脑子里一片浆糊,却始终不肯相信承认她的死亡。
可那具尸体我看着仵作验过,靖安侯府、卫家都承认那具被野狼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宋明善,他们说那就是卫少夫人,可我知道,那不是她。
死的不是宋明善,但我没有义正言辞地去辩解,只能在心底庆幸,幸好不是她。
还好不是她。
可她应该过得很不好吧,不然为什么会选择逃离呢?
那么宋明善,会不会有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
我在心底问自己,我真的很想她回来,回到我身边。
我和宋时莺提出了和离,她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衣襟,说着她没有,她没有推她下崖,宋明善是自己摔下去的……
“可你做的错事,不止这一件,与其相互折磨,我们应该及时止损。”我缓缓说,宋时莺呆呆怔怔地看着我,最后不发一言,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哽咽着,小声地抽泣着。
原来和不爱的人成婚,连最基本的尊重都难以给予。
不爱就是不爱,不是陪伴就可以弥补的。
她不爱我,我也永远不会喜欢她。
后来她就被卫入砚一纸状书给告了,然后就断了和我的联系。
我再次遇到宋明善的时候,是在谢府。她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目光在舅舅身上明目张胆地徘徊,我知道是她,但没有揭穿她,也没有喊她。
因为一直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缠着我,喊我少雍哥哥的少女了,世事难料,人总不能一直困在梦境里,我走不出来,那就谁也别想走出来。
我利用她身边最忠心的丫鬟把她绑了过来,穿嫁衣,饮合卺酒,我们拜过天地,便算夫妻了。
我不能活着娶她,那就死了再做夫妻吧,我不后悔,我愿意给她我的一切,我那样爱她,舍不得她一个人走,不忍心她一个人死。
我不在乎功名,我也不要利禄,我自始至终想要的,都不过是宋明善而已。
她很好,即使小气,即使睚眦必报,即使尖酸刻薄,我也爱她,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她。
那夜的孔明灯千千万万,本来站在我身边的,应该是宋明善。
我曾想过把她毒死,让她和我一起下到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可我早就知道了,她不是宋明善,我的明善,已经孤身赴黄泉了。
所以我要去陪她。
舅舅说我没有大志向,没有深谋远虑,根本不配做他的外甥。他是将军,是驸马,是位高权重的人,他心底有江山,可是也有一寸是留给他的爱人的。
不配又怎样,我不在乎。
这世上有人是照耀四方的烈阳,就有人是只为一人而亮的灯。
我只要,照亮她一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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