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4月4,番号撤销
1951年2月17日凌晨。
463高地像一块蛋糕,由北向南的山体被几天来倾泻的炮弹一口一口咬掉,千疮百孔的阵地死寂无声。
湛江来命令突围后,仅存的老兵们筹措弹药,在联军新一轮炮火覆盖之后准备从北峰下山。为了在火力掩护下顺利突围,磨盘与书里乖将反坦克组遗留的雷管加固在463高地之上,由书里乖亲自负责,提着导线轴一直排布到北峰山下一百多米的地方。
石法义在湛江来宣布突围后就一直琢磨这事,他有点别扭,心想这个蛮牛到底跟湛江来嘀咕什么了?人人拎着脑袋准备玉石俱焚,怎么就在这个决死的关键时刻轻言撤退了呢?
这不就是逃兵吗?
漆黑的山下响起坦克履带碾压的声音,他咬着牙凑近湛江来,说他不走,死就死在阵地上,要不然没脸去见马克思!
湛江来没搭理他,憋着铁青的脸像是在合计什么,后来他说:“马克思不在463,你要是想壮烈我也不拦着。”
这么长时间以来,石法义在基层连队摸爬滚打,不断的伤亡令他感到死亡只不过是一种过程。他想,既然没有生的希望为什么还要突围?
显然,按照石法义的逻辑是将牺牲的地点上升到了一种觉悟的程度:死在山上是烈士,死在山下不成尿炕的孙子了吗?
湛江来回头瞥了一眼蛮牛,对石法义说:“既然要突围就别想没用的事,你心里有个谱,什么事别犯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石法义见他那双眼睛泛着异样的神光,忽然间有点明白了,他隐隐感到湛江来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于是在联军步兵摸上主峰阵地的时候,老兵们向山下潜去。突在最前面的是湛江来、杨源立、蛮牛、枪嘎子和扯火闪;中间的是老宋、石法义、佛爷和背着铜炉的宝力道;断后的则是磨盘、书里乖、沈二转和刘三处。
十四个人顺着拴在北峰的几条绳索走过最陡峭的山道,之后,美军士兵胆颤心惊地来到了463高地。他们忽然发现这个噩梦一般的巢穴、曾经殊死抵抗的赤色魔鬼已经不复存在了。身先士卒的敢死队戳在阵地上有些心情复杂,临上战场前的威士忌还在发挥作用,十字架被双手握的滚烫,依稀还在散发着余热。可是,这些黑头发黑眼睛的恶魔呢?
书里乖在导线轴的末端触发了机关……
当时的情景有些像火山爆发,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山体都在剧烈地颤动着,飞溅的工事器械和美军士兵被气浪抛上天空,然后翻滚着跌落山下。
断后的书里乖等人险些被落下的石块砸中,两个美军士兵惨叫着擦身而过掉落深山,四个人不由面面相觑,其中刘三处有点后悔,早知道反坦克组剩下的雷管这么够劲,不如留几个下山用了,万一要搞个同归于尽的勾当,这种杀伤力足够毁掉半个排的。
当时大家也没想到生还的可能,每个人都知道下山后即将面对的命运,整个南岸都被敌军占领了,在漆黑的群山中只有钻林子一条路可以走。命大的话能避开敌军,要是踩了霉运,该壮烈还得壮烈。
于是在山体爆炸后的余震中,老兵们心情忐忑地冲到山下;从抗日战争到现在,这些经历过无数次炼狱的尖兵们似乎在此时有些异样,他们从来没有轻言放弃过,枪林弹雨没皱过眉头,可是现在执行突围命令,心里总觉得有点纠结,说白了不就是逃跑吗?
他们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全军的撤退命令也不得而知,这些老兵只是在耿耿于怀中国士兵普遍的一种精神与行为习惯。
他们觉得自己的良心被拷问了。
这种迟疑和焦躁的心情让老兵们举步维艰,而他们潜行至北山脚下的封锁线后才发现,事实远比想象中复杂。
北山下戳着几个行军锅大的探照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打开。湛江来在林子里看得真真切切,恍然间不由得低声骂娘,这分明是联军部队准备在北峰偷袭463高地的工具,在南面的攻击部队仅仅是佯攻,只要酝酿成熟,几盏探照灯射向主峰阵地,他们在山上面对强光,很难看清山下偷袭的联军精锐。
只要时机成熟,联军就会在湛连的身后爬上高地进行两面夹击,而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也许是北峰那段五十多米的陡坡,几乎垂直的山体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虎口。
实在太侥幸了,不然这几条命搭在463冤也冤死了。
老宋盯着封锁线紧皱着眉头,想了想爬到湛江来身边,低声问:“大头啊,你说过得去吗?
“这个你得去问马克思。”
“都什么时候了?对面没有一个营也是个加强连!别废话了中不中?”
“你知道还问我,把铜炉护住喽,其他的别操心!”
老宋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他忽然问道:“究竟是哪路的点子?可以信任吗?”
老宋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问蛮牛到底是什么人?短短五分钟迫使湛江来这样倔犟的指挥官做出决定、并且是挨千刀的突围命令,那来头肯定不能小。
湛江来咬着腮帮子像是在犹豫,许久,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低声吐出了四个字:中央军委……
这四个字在一支小小的连队中出现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
老宋张着大嘴没吭出一个屁,他趴在雪地上感到脑袋里空空的,像是被坦克把脑浆子挤出去了。
湛江来看他的眼睛患得患失,知道这老小子受刺激了。其实在463高地与蛮牛的私谈中他也是如此,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盯着蛮牛手里的那张中央军委授权的信件像是在做梦。那一刻的震撼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甚至在当时,湛江来在463高地上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向蛮牛致以军礼。
上级的命令无论对与错都是必须执行的,作为一个基层指挥官他明白这个道理,尤其直面这种力量的存在后,一线战场的全部预置计划随时都会发生改变。
政治决定战争,政治目的左右战争。
湛江来在东北学习的时候觉着这句话与他这个基层指挥官相去甚远,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感到这种力量无比的强大。
这也是他在阵地上没有能力反驳的主要原因,此刻在封锁线之前,在这寂静而又暗藏杀机的雪海山林中,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如果政治目的是需要生命坚守到最后一刻,那么政治目的远远孤傲地凌驾于苍生之上,这如果是一种悲哀,这如果是一种职业军人的悲悯诗章,那么或许太过残忍了。
湛江来只是个普通的连长,他如老宋所说,是个缺乏党性、缺乏军事民主的独裁者,他身上流的血一半是土匪,一半是义胆滔天的侠客,他对这些政治上的寅虎卯兔不敏感也不感兴趣,当时当地,他只是出于一个人应该有的矛盾心理。
弃守阵地,对不起死在高地上的兄弟;坚守阵地,对不起活在高地上的兄弟。
直到蛮牛的出现,以一种直接而肯定的政治诉求释放了湛江来的彷徨,他决定突围且不再犹豫。或许这也是一个指挥官抛去个人主观思想的体现;换句话说,如今趴在雪地里默默观望封锁线的湛江来,更像是一头寻找空隙的恶狼。这种凶狠与歹毒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既然蛮牛有政治身份,既然政治目的需要保护某种存在,他凭什么还要死堆在463高地?
所以他说:“还想什么呢,现在的任务是设法回到北岸,其他的都是扯淡。”
老宋把嘴合上,听湛江来这么决断才恍恍惚惚地缓过味儿来:“好……好……俺们回北岸……”
湛江来怕他癔症了,一把拉住他,语重心长的说:“老哥哥,我带你们回去,咱们都能活着回去,你可千万别想别的。”
老宋哭了,在这寂静且又肃杀的雪地上哭了,他趴在地上抽噎着点点头,和多数同袍一样知道战场上的命运,只是生与死的变化让他觉得倍受煎熬,一会生一会死,多舛的命运一遍又一遍左右着老兵们的神经,此刻面对封锁线,生的希望又变得极其渺茫了。
摆在老兵面前的是一支驻扎在北峰山脚下的联军混合部队,从灯火隐隐、杀意蒸腾的封锁线到汉江南岸一公里内,到处都是暗堡和堑壕。工业能力超群的联军部队将坦克作为固定炮群驻扎在前沿阵地,以“双扇面”坚守形态防御在南北之间。
左翼的山道有零星的坦克移动,从南到北不断开往汉江前线,由于山道崎岖难行,有几辆坦克在泥泞中争抢狭窄的山道困在一起,在风雪中隐隐可以听到敌军互相咒骂的声音。
在右翼的封锁线上,恶狗在咆哮,巡逻的联军士兵在雪花飘飞下隐若隐现,他们不时向北峰塌陷的山石张望,不知道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湛江来瞄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封锁线,忽然觉得突围只是一种非常奢侈的愿望,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是敌军,以463高地为中心的半径内,全部都是实际意义上的敌占区域,而且都是他妈的重兵。
他回头望了望趴在雪地上的汉子们,心里涌现的一个突围计划让他在此时有些哽咽。
在撤到北峰下的山林后,他对老兵们说:“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个是往东走,看看能不能找到游击队,在敌后打几年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能走回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吱声,湛江来摆弄着波波沙,续道:“第二条路就是突破眼前这个封锁区,鬼子不少,没有侧翼掩护,没有主阵地的火力支援,咱们十几个人硬穿过去不太现实……”
“老湛!这两条路都是死路,我知道你心里有谱了,你就直说了吧!”杨源立盯着湛江来,似乎知道他在揣着什么明白不肯说出来。
湛江来说:“不错,这两条路都得让咱们撂在这,不过我下的命令是突围,就是不择手段突围到北岸。”他顿了顿,“我需要一组轻火力引开敌军,其他兄弟去扒山道上的坦克,然后直接开过封锁区钻林子,现在把这事说明白喽……吸引火力的肯定走不出去了,能不能劫住坦克就看老杨的了。”
当时都知道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石法义是唯一会说洋文的,扒几件南朝鲜鬼子的衣服就能胡弄过去,杨源立和刘三处都会驾驶坦克,只要劫持山道上的坦克完全可以有惊无险地突破封锁区——而谁都知道,在侧翼吸引火力的就算交代了,那是兔子引狼的自杀行为。
谁能提供这样一个战术保证?
大家沉默了半分钟,佛爷举手说:“我来吧……这里会玩机枪的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我近战能力强,没了机枪我照样收拾鬼子,到时候我钻林子,自己一个人脱身没问题,你们就别跟我抢这个事了……”
“去你大爷的!”磨盘吼道,“你半边脸都伤成这样了!眼睛都看不清还怎么脱身?老子留下,剩下的都给我滚蛋!”
石法义看了一眼林外,低声怒斥道:“你他妈疯了!这不是你家炕头!骂什么大爷!听连长的!”
湛江来走到磨盘身前,拎过他手里的机枪说:“都别争了,我去吸引火力,我走后杨源立和老宋负责。”说完走到老宋身前,看了一眼蛮牛后将红皮日记递给老宋,“老哥哥,带他们走,我是连长,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俺不走!”
湛江来盯着老宋想说什么,却被老宋抢先说了:“大头,俺是个指导员,俺的党性早已经决定了俺的生死,这不是你这个连长说留下就留下的事,俺决定——”
“啪”地一下!老宋被湛江来劈晕了过去,他将老宋软绵绵的身子递给磨盘,转头说道:“老杨,湛连的底子交给你了,给我带出去。”
“连长啊!”
枪嘎子和扯火闪泣声跪倒在地:“还是让我们留下,我们死了是湛连的鬼,可你是湛连的魂!谁都能死,就是你不能死!连长我求求你了!
湛江来怒了,骂道:“瞅你们一个个德性,也他妈配叫湛连的鬼?湛连的汉子就没长过膝盖,走路横着走、活着没低过头、死了也是仰脸瞪着老天爷,都他妈给我滚边去!”
老兵们心里清楚得很,与湛江来掰扯什么道理都没有用,这一刻是决别了,大家知道这个全连之魂的决定就是嵌进去的钉子,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湛江来授权杨源立按计划突围后,拎着机枪走到蛮牛身前,他注视着这个背景复杂的硬汉,在林外恶犬咆哮之际说道:“老李,这事没完,你等我回来。”
蛮牛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等你回来,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中。”
湛江来伸出手,蛮牛握上后说:“不要叫我老李,叫我汪奥卿,你要活着回来。”
此后,湛江来拎着轻机枪埋伏于封锁线之前,他把所携带的武器和弹药准备好,然后猫着老腰前往第二伏击点分配弹药,这个伏击点主要是集束手榴弹,接着是第三伏击点,既60毫米的火箭炮。
在雪原中,他躬着老腰设计弹药量,在自言自语中念叨老天保佑,他不知道这么念叨灵不灵,只是希望林子里的老兵们能够顺利解决南朝鲜士兵的衣物,顺利的爬上坦克开过封锁线。
发起攻击的时间是2月17日凌晨3点。
湛江来在雪原中将最后的起爆线拧好的时候,红肿的双手已经没有感觉了,他颤抖着捧在嘴前呼着热气,然后仰躺在雪地上望着夜空。他对着苍穹低声喃喃道:“老天爷,我叫湛江来,祖籍不清楚,我娘叫湛予香,是个英雄,我是他儿子……我现在在这个朝鲜战场上快死了,您觉得能把我收了就收,我知足了。”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抗联第十军与小日本鬼子斗,十八九成了游击队长,那是我第一次当官,是因为队里的兄弟都打光了的原因;当时,我这个毛头小队长手里也就三个脑袋三条枪,那个时候苦哇,就这么几个人也打散了,我自己一天一天在雪坑里窝着,没吃的没穿的,到现在肋条骨里还卡着一颗子弹,可我没皱过眉头,因为念叨我娘,就想我娘是个英雄!我不能给她丢脸!”
“老子就这么拿着破枪一瘸一拐地在荒山野岭走过来的,小鬼子投降后,爷收编到东野,成了一个团长,后来打呀打呀,爷的团没了,打呀打呀,爷的营也没了……”
“老天,您说您仗义么?我的弟兄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为的就是一声汉子,我们没叫过一个苦字儿!这么多年下来,不论小鬼子还是兄弟都叫我活阎王,我心里堵呀……”
“我不是活阎王……我是个人……我叫湛江来,我有名有姓!我的弟兄们也有名有姓!别叫我们秃子连……我们都是他妈的娘养的!”
“老子今天发牢骚了,老天爷您别在意,我姓湛的最后求您一件事,让我的弟兄们走吧……让他们回到北岸……给我的连留个根!”
湛江来说完闭上双眼,睁开后望着苍穹越下越大的雪花,不由心满意足地乐了。
之后,在伏击点的火力吸引下,杨源立带领湛连老兵突袭了左翼一队南朝鲜巡逻士兵,并在敌军混乱中着装潜入山道,一前一后开动两辆坦克混入联军装甲部队扑过封锁线。
2月17日下午13点。
冻僵的杨源立等人在汉江北岸被志愿军五十军的侦察部队发现,他们将奄奄一息的湛连老兵们拖上来后,收治于撤往肃川的专列上。
佛爷一直带着那具防化面具,支支吾吾地在担架上拉扯过路的士兵,他说:“我的连长……他还在南岸……你们咋不回去救他……真的……我的连长还在南岸呀……”
心肠好的就告诉他,阻击部队刚过汉江,江面就解冻了,在南岸的肯定回不来了。
狂轰滥炸中,送治老兵和其他兵团伤员的专列在一个县城停下后,转由汽车运送。
佛爷盯着汽车棚外的一方天空,摘下面具后抽噎着,半边脸像老树皮一般结痂在一起,眼泪滴落不住喃喃着:“我们不是逃兵……我的连长……我的大头……”
根据记载,三十八军最后撤回北岸的是三三五团,在17日凌晨的时候,所有在汉江以南的有生部队全部转入汉江防线,这里要提到一个“有生”,源于三十八军在半个多月的汉江阻击战中,战斗伤亡和后勤伤亡的统计数字仅仅停留在数据表面,在战略撤退中失踪的老兵多达千名。他们的生或死至今没有人问询过,也没有人认真调查这些战士的轨迹,仅仅在书面上停留在“失踪”与“不详”的陈旧档案之中。
老兵们在联军发起“撕裂作战”之后撤回到肃川休整,这也是他们回到北岸的十天之后。在路上颠簸之际,老宋在两本日记中记载了相同的一段话:2月22日,我们行驶在撤往肃川的路上,从北岸生还后,大家没有说过一句话,眼睛只是盯着越来越远的南方,我们确实活着回来了,可是我们的心……已经跟连长死在汉江南岸了……
3月14日,志愿军弃守汉城,中国方面在第一线阻击的军团由于伤亡过于惨重,不得不转移到后方休整,其中第五十军、第六十六军直接撤回国内,第三十八军撤至肃川一带,第四十二军撤至元山附近。在这时期,我东西两线兵团顽强阻击联军部队,源于国际压力和联军展开的“撕裂作战”完全钳制了志愿军无法迅速脱离主战场的弱点,迫使志愿军二线换防的阻击部队依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直到第四次战役结束,志愿军全线兵团退守至三八线以北,也就是当初湛连誓死抢滩的地方。
短短一个月内,战争又回到了原点。
3月下旬,冬季虽已悄然而去,而朝鲜的早春却依旧透着丝丝寒意。
第四次战役结束之后,朝鲜战场始终处于胶着状态,双方常常为了一块巴掌大的高地反复争夺;大炮、坦克、航空炸弹,一次倾泻的单位就要以吨来计算,以三八线为基准,两端的山头几乎都被炸平了。
战场上的火爆程度可见一斑,国际形势也在不停的变化着。
联大在争取各国之间利益平衡的时候,远东最高司令长官麦克阿瑟借以霹雳作战的有利态势,在东京发表了一则近乎疯狂的非法外交声明,并直接指出将把军事行动扩展到中国沿海及内陆。
也正是这一则声明,直接断送了麦克阿瑟的军事生涯,就在杜鲁门解除麦克阿瑟远东最高司令长官的职务之前,全世界都在惊讶于这个军事变动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却为了摆脱首批兵团在朝鲜的困境,命令第二批兵团进入朝鲜,并陆续集结于前线。
这个时候,在肃川一带休整的三十八军,在汉江阻击战中元气大伤,师直以下的基层建制已经被打乱,有的连队甚至徒有一个建制,战斗人员已经全部牺牲。据说在当时,每到夜半的时候就能听到士兵们的哭泣,为了尽快摆脱伤亡所带来的戾气,祖国后方派遣了数以千计的慰问人员来到朝鲜,并在原有的后勤运输线路上额外开通了几个补给点。
在肃川东南三十公里左右的顺安就是其中之一,有些补给途经此地,要抽出一部分做为军事应急物资,在方圆几公里内,一些废弃的矿洞成为囤积战略储备的军事重地。
从南岸归来的湛连老兵,就在顺安车站附近的矿洞修养。自从他们被安排到这里后就显得格格不入,治疗士兵夜盲症的青豆萝卜成为他们的消遣,总是旁若无人地捧着豆子蹲在地上吃,无聊了就比谁的屁放得响。
当时刘三处还对大家说:在他们老家,如果哪个娃子屁放的亮堂,长大后就能当大官,至少也是个土财主。
于是大家捧着豆子可劲吃,屁放得跟打雷似的,后来医务组的女同志不干了,她们向上级反应,就问这些傻大兵究竟是哪个阵地下来的?怎么一点素质也没有?你要放屁就躲在没人的地方放去,不能蹲在矿洞口排成一溜赛着放吧?也不嫌丢人现眼。
领头的保卫干事也合计这个事有点问题,弄不清这帮老兵油子是哪个山头的,一个个像个坐地炮似的,叮叮当当的屁放得没完没了,影响确实不好。
他们把这事捅给上级后,一个负责后勤保障的老科长就对大家解释,这是三十八军的王牌侦察连,在汉江南岸几乎打秃了,就剩这么几个人了,他们心情不太好,要多谅解多关心,人家放个屁又不是放炸弹,就由他们去吧。
话是这么说,老宋却越加的难受了,老兵们不是图个乐呵,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烦躁,他们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排遣抑郁在心里的悲伤,失去了湛江来就是失去了全连的魂,失去了精气神,没有了骨气和约束。这样的小破坏早晚会形成一种幽怨的爆发,老宋心里清楚得很,可是自己不也是抑郁难平吗?他动不动就摔脸盆,要不就对探望而来的兄弟部队的战友拉长个驴脸,话也听不进去,说也不愿意说。
按部队首长的话说:湛连的架子撒了,魂没了,捏不到一起去了。
于是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4月初的一天上午,几个从军部来的参谋和政治处干事要见一见宋剑平,他们对老宋说,三十八军现在要对基层做调整,由于伤亡过于惨重,有些建制已经没有补充的必要,湛连幸存下来的十三位老兵视具体伤情可以转送回国,如果体症问题没有大碍就要划归到其他单位,湛连的番号这几天就要撤销。
这是个晴天霹雳!
老宋缓过味来的时候第一次暴怒了!
他是将那几个参谋和干事打出矿洞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疯狂地挥舞着狗皮帽子把人家撵到了车上。磨盘等人跑过来的时候就问怎么个意思,老宋张着嘴巴喊:“狗日的!他……他们要把湛连毁了!”
如果这帮老兵手里有枪,甩着尾气狼狈而去的吉普车也许会更加遭殃,磨盘手里攥着的豆子都被他捏碎了,扯火闪“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捂着脸呜呜地哭,本来该是熬过严冬的早春,可是戳在路上的十来条汉子怎么都觉得这风里还夹着刺骨的寒意,心里凉飕飕的。
这些时日以来,其实不仅是湛连,一些撤销建制的基层连队有不少都闹到军部去了,军政委老刘劝不过去,梁大牙被逼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他红着眼睛骂娘——都是老子身上的肉!老子就不心疼吗!老宋打跑军委干部的事让他知道后,梁大牙出人意料地没有摔桌子,自己一个人窝在矿洞里喝闷酒,半天都没出来过。
三十八军在肃川一带过的挺伤心,大部分基层建制被撤销,有的小半个连重新捏到别的的作战单位,从后方补充来的新兵组建成新番号,由于缺乏与联军的作战经验,不少原建制幸存下来的老兵都作为基层指挥官调去了新兵连。
在矿洞里的一些老兵在身体基本康复下,收拾行囊重新归建于陌生的连队,眼看着老兵一天比一天少,大家意识到湛连的解散已经是板上定钉的事了。
这一天晚上,老宋红肿着眼睛走到佛爷的草铺前,看着佛爷血肉模糊的半边脸,不由得一阵抽泣,佛爷张着嘴要了一口水,喝完就问:“连长……他回来没呀?”
“没信了……”
“大头是不是……真走啦?”
“走啦……”老宋握着佛爷的手,“他和弟兄们去享福了,他说话算数……他是爷们……把俺们都送回来了……”
佛爷闭上眼睛,眼角里不住滚着泪珠,他抽噎着说:“老宋哇……我累了……我打累了……我想回家了……”
“回家……俺们都回家……这仗咱不打了……”
1951年4月4日,三十八军军直属侦察连、既湛连宣布解散,并撤销番号。
翌日上午,从肃川开来一辆吉普车,在矿洞停下后,军政委老刘和随来的保卫战士走进昏暗的铁矿,当看到宋剑平的时候,这个心灰意冷的原湛连指导员在草铺上依偎着破棉被,木讷地盯着地面。
老刘让众人退下去后,他坐在宋剑平身边,望着这个千锤百炼的老战士身心疲惫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老宋啊,我这是来和你赔不是了,每个基层单位都是要上英雄谱的,军委心里都有数,不要过于消沉。”
老宋抬起眼帘盯着刘政委,喃喃道:“有没有数都无所谓了,湛连没了,大家心都死了,当初不如陪大头撂在南岸……俺这一辈子没后悔过什么事,现在有了,那就是没和大头死在一块……”
刘政委点点头:“对于湛江来同志的牺牲,我们也无比惋惜。为这事,梁军长和姜副军长吃不下睡不着,满嘴都是疱……”老刘心有感触地续道,“这种事搁到哪一支连队都无法接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堵得慌,可是全军都需要重新补建,这是上级的决定,你没办法跟大家说,我可以和同志们谈,我就是来当大家的出气筒来的,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
刘政委又提到老兵的去留,他希望老宋尽快拟议一份报告,如果湛连的同志有意愿回国的可以直接讲出来,不论提出什么条件,作为一支英雄连队的复员老兵都会给予最特殊的照顾,如果要继续留在部队,军部会考虑将原湛连的老兵分插到其他团级单位任职。
另外,老刘此来还带着两个命令,第一个是老宋调往军部的任命;第二个则是带走杨源立、铜炉和蛮牛。
老宋对自己的事没在意,可提到这三个人的时候就诧异了,他想起阵地上蛮牛与湛江来私下谈话的五分钟,不由得问道:“政委,湛连撤不撤番号俺管不到,俺跟着走就是了,可是组织得把事搞清楚,现在有的兄弟部队叫俺们逃兵,说俺们是孬种!当初是李大壮的命令才让湛……”
“这个事我清楚!你不要再问了!”
老宋愕然地张大嘴巴,忽然间看到刘政委的脸上泛着肃杀之意。老宋多年来行使的职业范围是政治工作,就算石法义比他深谙此道,他多少也是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此刻,他突然觉得湛江来多年来的怀疑非是无的放矢,一定有什么在湛连这个基层连队发生着。
九虎头,湛江来所提到的九虎头是不是与这个调令有关系?蛮牛究竟是什么人?他与杨源立及铜炉这两个仅存的国民党宪兵有什么联系?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军内职权左右这个命令,他甚至发现,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连磨盘那种敢说敢做的行为能力都比不上。
宋剑平望着老刘等人离去的身影,感到自己已经无能到了极点。
一天后,在昏暗的铁矿内,老宋在煤油灯下准备书写报告,他蘸着墨水瞪视着素白信纸,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入朝以来经历的种种。墨水从笔尖滴落,在煤油灯下像是一滴滴鲜血,似乎硝烟还在眼前,生与死还在不停地交替,只是令他无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于是在撕掉无数张废纸后,他打开了红皮日记,并以一种老战友的口吻叙述了撤到北岸的经过,他把一种文字的寄托赋予自己的灵魂,向湛江来的在天之灵给了一个交代。
老宋将湛连撤销番号的经过叙述之后,在末段留下了这样的文字——明天,我就要去军部报道,杨源立、铜炉和蛮牛在昨日由军部接走了,铜炉的伤很严重,周身上下骨折多处,或许会直接送回国内治疗。老杨临走时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活得不容易,你湛大头是他瞧得起的汉子,如果有幸,过了奈何桥,希望你能接他,他要和你喝个一醉方休。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湛连解散了,老哥对不住你,这么多年秃子连走了那么多弟兄,可大旗没倒,现在毁到我手里了,没脸见你。磨盘、书里怪、枪嘎子、扯火闪、沈二转、刘三处和宝力道没大碍,还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你在天上别操心,哥再不是东西也得把他们照顾好,嘎子的婚事过几天我就给办了,我给你留着苗……佛爷在你走了之后一直发高烧,你听了别着急,我送他回家,他累了,不想再打仗了,他说自己有个秘密,那就是兄弟们的名字他都记得,当初你俩人的诺言他不会忘了,你放心。老石的手握不了枪了,他希望回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四场战役下来,他不想再看到弟兄们再去了……
老宋写到这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忽然感到一口腥咸涌上喉头,随即吐了一口鲜血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他的眼泪顺着桌子流淌到军部报告上,依稀之间,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写这个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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