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偷摸哭,没人知道
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个破败的村子叫什么,在湛江来的红皮日记中,当时老宋是这么形容的: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猎人躲避风雪的栖身之地,由木板和茅草搭成的屋子有八座,当然不算被飞机轰炸所焚毁的。
在这片白雾茫茫的林子里,湛江来依稀回想起在东北打游击的光景,以至于看到那几座茅草屋颇感到几分亲切。他知道这是命不该绝,只要有个背风的地方重新处理伤口,他们就有机会回到自己的连队。
五个人捡了一座靠近林子的茅草屋,在屋子的角落挤成一团。石法义和枪嘎子的伤很严重,由于失血过多,两个人的脸上泛着铁青,要不是老宋没事就叫唤几声,他们早就失去了意识。
王德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空洞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恐惧,湛江来知道山包上的遭遇让这孩子留下了阴影,就搂着他低声唱游击队的抗日山歌,几个人,几条枪在低缓的歌声中挣扎着,屋外的寒风凛凛吹过,不时将冻在茅草上的冰溜子吹断在齐腿深的雪地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石法义开始迷迷瞪瞪地说起胡话,湛江来摸上他的额头,触手处烫得吓人。他怕这老小子挺不过去,就翻开王德的急救包找消炎药。
石法义的伤比别人都重,左手上的两个手指被割了下来,连带着皮肉都能看到骨头,眼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么就咬着牙挺着,要不就给自己一枪一了百了。
湛江来在东北抗日的时候总给自己预备两手,一是藏在棉袄袖口里的砒霜,二是别在后腰的尖刀,到了应该走的时候怎么也得想法子给自己了断了,不然落在鬼子手里什么汉子也经不起折腾。
可现在不一样,至少王德还有急救包,他不能让自己的老兵再去阎王那里报到,于是湛江来拆开老石的绷带,稀里糊涂地往上面洒白药,他说:“不要怪老弟心狠,是怪你手欠,什么时候见你那么爽快地开枪了?非得要命的时候突突一梭子,这下踏实了吧?熬吧,老子也不能让你轻易地壮烈,不然谁他娘的给我当连副……”
石法义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老湛……我总给你添堵……”
湛江来看他流下眼泪,心里莫名地生疼,他扯下棉袄的衣襟给他包扎好,说:“咬住牙挺着,你还不能闭上眼睛去享福呢,别忍心抛下弟兄们,中不?”
“中……”石法义说完忽然拽住湛江来,他歪着头看看靠在窗前警戒的老宋,又侧过脸瞧了瞧养神的其他人,咽了口吐沫说:“老湛……我得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石法义的眼中忽然泛着哀求的神色,他喃喃道:“我偷看了你的日记,你别再去追查九虎头了……你负担不起的……”
这句话像晴空霹雳,突然把湛江来电到了,他的手在石法义的伤处不由得一紧,疼得老石直打哆嗦。
湛江来松开手,紧皱着眉头问道:“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你刚才听清了……别骗我……”
湛江来看他有些支撑不住,就扑在他耳边问:“谁是九虎头?你告诉我!”
石法义喃喃道:“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知道了又能怎样?真相往往是让人接受不了的,人这一辈子太渺小了,你左右不了什么……听老哥的,别执着了。”
这些话,在一个频死的保卫科长嘴里吐露出来让湛江来糊涂了,一霎那间,他突然在脑海里回想起马团长的话——军委下过严令,不许任何人查问九虎头的来历。
那么九虎头究竟是谁?是什么人出卖了近百名革命党人还能隐藏到今天?为什么军委要极力保护这样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湛江来瞪着眼睛瘫坐在地上,他隐隐感到自己孤立无援,摸爬滚打到今天为了什么?难道就是换回这一句苍白无力的劝告?这一词千舟的话无疑是千金重锤敲击在他心灵深处,那拨乱反正要誓博云天的十年血仇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否定了?
他不甘,他不会为这一面之词而放弃朗朗乾坤。
“告诉我他是谁……”
“你疯了……”石法义低沉地怒斥着,“不要再去想他了!他不存在!他是幽魂!他是你心中的鬼!”
湛江来瞪着近乎崩溃的石法义,一字一字地说道:“就算是鬼,老子也要毙了他。”
石法义的劝告适得其反,他睁大眼睛瞪着湛江来,狰狞的面孔渐渐开始扭曲,到最后无力地靠在木板上,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他不是人……他是鬼……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湛江来知道他烧糊涂了,喂他吃了消炎药,然后戳在那里静默无声,心底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逼近真相,不论是过去模糊的记忆还是时有时无的线索,此刻在这个发高烧的前保卫科长嘴里却得到了一个真实,那就是九虎头的的确确就在朝鲜,也的的确确就在他身边。
当一个人在劝你不要接近真相的时候,往往真相就近在咫尺。
湛江来是做过特派员的,此刻他明白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多年的游击战争锤炼了湛江来积极的辩证思维,国内战争锻造了他的意志与成熟的心智,如今在这个朝鲜战场,他更多地磨练了一种辨识的敏锐。
就算真相没有揭开他也如释重负,因为这些年来所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他没有疯,他再一次找到了确证的存在。石法义一定知道些什么,也一定被这层层迷雾所困扰。可是——又是什么让他意识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危险与存在呢?
就在湛江来盯着石法义越渐苍白的面孔,想要捋清那层层薄丝的时候,老宋突然在窗前低声喝道:“有鬼子!”
湛江来猛地一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凑近老宋透过低矮的木窗,看到远处的雪野中泛起一蓬蓬的呵气。在这时断时续的交战中,深入山区的志愿军已经完全和联军搅在一起了。
湛江来拿过枪嘎子的狙击步枪,在瞄准具中看见一队蓝眼睛在向他们走来。
“是大鼻子。”湛江来放下枪,将波波沙下缘的枪保险续推开,“他们看上去有点紧张,不像是有准备过来的。”
“多少人?”
“十来个。”
老宋泄气地靠在木板上,歇斯底里地掏出手榴弹说:“俺跟他们拼了!你带老石他们进林子突围吧!”
湛江来瞅了瞅他,咯咯乐道:“你他娘的越来越逗了,都什么哏节了?不开玩笑能死人么?”
老宋把手榴弹一枚接一枚的放在窗前,然后顺起王德的伽兰德说道:“咋?你现在愿意让俺念诗呀?还不快点带他们去钻林子!”
湛江来回首看了看晕死过去的战友,淡淡道:“我把鬼子引进林子里,你在这钉住喽,鬼子要是不过来你就别开枪——懂?”
老宋看他双眼有一抹异样的光彩,不由愣道:“俺说大头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俺知道你在东北的外号,可这里不是你的东北大山,不如按俺说的,你赶快把他们带进林子里去吧!”
湛江来的眼中掠过一丝难寻的肃杀之意,他命令老宋留在屋子,自己拎着波波沙从后门绕进林子里去了,他可不想让老宋冒这个险,在这五个人里,只有他可以应对眼前的凶险。
于是在这茫茫山林中,脚下咯吱作响的雪地似乎把他带回了东北单枪匹马打游击的日子。
当年的境遇要比这凄惨很多,突围,反围剿,破衣烂衫地揣着一个窝窝头几个月不舍得吃。饿了啃树皮,渴了抓一把雪,和抗联打散后自己拎着老枪被一个中队的日本鬼子围在山里追,整整追了一个多月都没看到湛江来的人影,鬼子自己反而搭进去十来条人命。
这些倒霉蛋全部被湛江来抹了脖子放了血,山里的狼多,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就剩下骨头架子了。
后来日本鬼子一听到湛江来的名字就不由得把围脖裹严实了,有些伪军也是奔他的名号投诚抗联的。所以在东北提起湛大阎王,那可是响当当揉不得半点虚假的。
于是在这颇有相似的冰天雪地,湛江来心底的狼性被重新激发了出来,本来老宋在屋里有些心惊胆战,当听到一阵枪声后,他支出步枪往外看,只见十来个大鼻子兵正在向左侧的林子射击,随后又分散开来追到了林子里。
“俺地祖宗呀……你可千万别把命扔在这里呀……”
老宋抱着步枪在屋里自言自语,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找湛江来,可是看到王德那傻乎乎的样子,石法义和枪嘎子又戳在一起昏迷不醒,只好咬着牙焦急地等待这王八犊子回来。
后来整整过去了一天一夜,老宋在极度的痛苦中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起身打开房门刚迈出去,就见右侧的山林小道上跑过来一群人。老宋吓得端起步枪要拼命,可等他看仔细了,不由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来是志愿军的后续部队。
这支连队在老宋眼里几乎成了天兵天将,他拽住领头的,说他的连长为了掩护伤员已经把鬼子引进林子里去了,现在凶多吉少。这个连队的连长姓万,万连长当即派出一个排去搜林子,结果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回来。
万连长有点摸不着头脑,就问老宋:“按理说前面的大部队都把敌人撵到汉江了,这里出现的只能是小股敌军,你敢肯定没有看错?”
老宋现在也迷糊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没错呀……当时是十多个大鼻子兵,没有后援,没有装甲,这个肯定没错,不然俺们也藏不住呀!”
万连长点了点头,这时从林子里跑出来个通信兵,他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跑到大家面前汇报说,他们在林子搜了两个小时才看见零零散散的美军尸体,追着踪迹一共发现了十三具。
“那……那我的连长呢?湛江来呢?”老宋喊到这,眼泪“哗”地就掉下来了!那个通信兵结结巴巴地回头指了指林子,问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血人?”
大家抬头一看,派出去的搜寻排在林子里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有两个人还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
老宋“哇”地一声就扑了上去,他扒在担架上一看——没错!就是湛江来这王八犊子!
“大头!你咋成这样啦!哎呀俺地小祖宗呀!你可要了俺的亲命啦!你可别死呀!血葫芦似的咋叫俺跟兄弟们交代呀!”
“你嚎什么呀……”湛江来在担架上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不是我的血……”
老宋一楞!抹去满嘴的大鼻涕问:“那……那你咋被人架回来了?”
“妈了个巴子的……我这是饿的……”
老宋这下哭的更厉害了,他搂着湛江来像搂个小媳妇,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庆幸大难不死,这一刻像娘们似的嚷嚷道:“你个兔崽子可把俺吓坏啦,现在像个小葡萄粒似的倍儿精神,是不是装地呀!”
湛江来就怕他这样,哪有指导员窝囊到这份上的?他要是有力气站起来,非得把老宋踢回到山东去不可。
不管怎样,遇到了救援部队的五个人算是捡了一条命,他们随部队翻山越岭,一天之后来到了新邑里。就在当天,也就是1月4日,志愿军第五十、三十九军攻占了南朝鲜首都汉城;在随后的四天中,志愿军全线推进,一线部队将联合国军撵到了汉江以南,一直逼到了三七线上。
1951年1月8日,历经一个星期的第三次战役宣告结束。
此次进攻型战役再次震惊了全世界,面对汉城的失陷,神伤的不是麦克阿瑟与李奇微,李承晚才是心情最为复杂的人。
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汉城这座城市被反复易手,这位精神已经憔悴到极点的老头再次黯然地离开了这里,成为了世界历史上总统在位期间首都数次更换的第一人。
相比之下,北朝鲜最高统帅金日成在此刻的笑容,完全称得上“绚烂”这两个字,他在平壤摆下礼炮把天空都给炸红了,似乎在他的眼里,朝鲜的统一已经胜利在望。
而远在中国大陆的人们所沸腾的程度完全是建国以后罕见的,在中国近代惨遭外族蹂躏的历史面前,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成功标志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再次复苏,这一历史契机是非常关键的。不论今后功过是非,中华民族的自信和空前的凝聚力在此刻得以彰显。
国内在搞庆祝游行,在朝鲜战场,各个解放区也同样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国内的慰问品和宣扬败帝的口号比之补给的速度都要快,接连打了三场战役的兵团官兵收到的不是最需要的棉鞋,而是派发在手中的家乡慰问信和糖果。
“叔叔伯伯辛苦了,你们是最可爱的人。”诸如此类的信件如雪花一样随处可见,在汉城的一些中国移民甚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志愿军战士。
就在这欢天喜地,一片高歌猛进,誓要把帝国主义撵下釜山的时候,第三次战役由中路发起总攻的三十八军全军都已经洒在了各个战区。突击在最前面的一一二师钉在了三七线的利川一带,其他各师团有在抱川休整的,也有在汉江北岸的。
湛江来等人在新邑里接受治疗的时候,打听到湛连的老兵曾在七峰山阻击北援敌军,后来转移到抱川待命。于是在短暂的休养后,他们搭车前往抱川,可是到了地方却没有找到连队。
就在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也算是树林子里放屁——凑巧了;他们碰到了那个曾经在横村鸡皮蒜脸的一一二师的年轻警卫连长。
他抬头一看是湛江来,就主动塞给大家几包美国香烟,后来他说当初在横村是自己年轻气盛,在阳德医院的时候也不像话,后来知道湛连是顶在德川的英雄连队,总觉得自己在当初有点过分,现在遇上了多少是缘分,就当赔个不是。
湛江来等人都是好说话的主,后来向他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子姓佟,他是和师长顺道来抱川的,一会就要起身回国集训了。
湛江来在当时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问湛连现在在哪?就算是在七峰山打了阻击那也不能没了音讯吧。小佟连长是个万事通,他说湛连已经到汉江北岸休整了,休整的地方是一个叫做智慧的小村子。
智慧?
五个人一下就想到崔智京了,在这热火朝天彩旗飘扬的地方,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还是感到一丝彻骨的冰寒。
他们告别小佟连长后就继续南下,折腾了两天才找到了这个叫做智慧的地方,其实佟连长在当时提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仅仅是道听途说,全称应该是黔丹山智慧蜂房,是个产蜂蜜的小村庄。
等湛江来一行五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了孱孱的汉江水,湛江来走南闯北习惯于各地风俗,可是听到这江水涛涛的时候还是鼻头发酸,他爬到山顶,望着绵长的汉江不由想到了祖国的长江。
那一天是1月13日,天有小雪,五个衣衫褴褛的人都在山顶默默的哭了。
后来驻扎在村里的侦察班发现他们的时候,五个人靠在一起愣愣的望着汉江,冻僵了都浑然不觉。
湛连在黔丹山驻扎的时候说是休整,其实全连80%以上都在病床上躺着,在七峰山阻击的时候,死钉在高地上的阻击部队的伤亡是按分钟计算的,到第三次战役结束,湛连撤下来的弟兄只有七十七个人,迫炮班班副老陶和4班长李炎山都牺牲了,后来抱川的野战医院床位有限,这才把湛连转移到了这里。
等湛江来五人被收治后,在黔丹山的这幢长长的砖房一时传来含蓄的嬉笑声,湛连的兄弟们互相望着,在医生和护士的穿梭下默默向湛江来致意。
老宋在蓝皮日记中说:那一天我们没有相拥而泣,就连磨盘都没有放肆的举动,我们只是床对着床,互相以笑容庆幸活着的相聚。
从首批入朝到第三次战役结束,湛连牺牲在朝鲜战场的总人数已经接近三百人。窗外的细雪还在飘舞,湛江来望着这些老的、新的面孔有些恍惚,长长的病房点着六具炉子,炉子上的烧水声与股股蒸汽,似乎让他感到自己身处在幻境之中。
“战争结束了吗?”
他在心里这么想,接连几天,团以上的干部都陆续回国整训了,东西两条战线的高级指挥官远离了朝鲜战场,他不知道部队会不会往下打,据说聚集在西线战场的基层战士一直想把联军赶到海里,这样他们就可以尽快回国与家人团聚。
眼看着就要到春节了,熬过战役的老兵最想的就是回家,在半夜的时候,湛江来经常听到有人哭着说梦话。有的想爹妈,有的想媳妇,也有的一遍遍说着自己放牛的娃——别淘气,别掉在水沟里,别给娘添麻烦。
有的时候一个人哭,长长的病房里就回响起一片片低沉的抽泣声,每到这个时候,湛江来就盖住棉被紧紧抱着骨灰袋,心里疼的像被人拧住了一样。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也许是牺牲在战场,也许是为信仰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生,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苏小垛所期望中的有情之人,他忽然觉着苏小垛应该就是他梦呓中的雪山神女,自己所奢侈的感情承诺似乎是对她的暴殄天物。
她爱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湛江来觉得自己不配,他一遍又一遍的想未来会怎样,却怎么也勾画不出来。
在黔丹山休养一周后,除了高烧不退的石法义,轻伤能下地的都跑去医疗点之外的大山呼吸新鲜空气,这些老兵油子有个相同的病症,那就是多动症。
在联军撤到三七线以后,曾经在三八线以南的原住民都被李承晚连哄带吓地赶到了南方的大海边,在黔丹山区没有走的老幼病残舍不得赖以生存的蜂箱,便死活留了下来。
他们一直害怕志愿军会如李承晚说的那样虐待他们,可是中国士兵没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残忍,接触之后,他们甚至感觉这些士兵有点缺心眼!
书里乖就是个例子,他在七峰山把鞋子打丢后,一直在赤脚上绑着破布条,在山林中
拎着榔头帮南朝鲜老头修补蜂箱。一来二去,老头看他像个精神病似的对蜂箱自言自语,就在自己家里拿出一双新的棉鞋叫他穿上。
后来这一老一少混的还挺熟,虽然都不知道各自在说什么,可是比划比划就明白了,有时沟通复杂了,书里乖就在雪地上画画,歪歪扭扭地指着地上的胖妞说:“我媳妇!媳妇懂撒?新地!新媳妇!可漂亮了!懂?”
还有的如刘三处,自己闷得慌就挨家挨户的门前除雪,拎个工兵铲也不知道冷,一天下来把全村的雪都给铲干净了,吓得警卫班战士又把雪盖上,说是怕敌机看到不正常,要是拉下来两个牛粪蛋就够炸的了。
人家南朝鲜的老太太听到就不乐意了,死活拉着刘三处去家里坐坐,看着这个棒小伙子出了一身汗,夸他比自家的驴都强……
磨盘更闲不住,每天天还没放亮就去林子里砍柴,到了晌午,砍的柴禾都能盖一座粮仓了。这个事让驻村的保卫干事知道后,就和湛江来研究把磨盘借了去,反正两米高的汉子憋得慌,那就帮着刨一下防空洞好了,呆着也是呆着,要不留着干什么?
最悠闲的是杨源立,这老小子整天在屋里看书,后来雷泽生接到部队下发的《十项纪律注意》,就跟他闷在一起学习党的新精神新指示,有时意见相左了就互相指着骂娘。
老宋看大家伙各忙个的连枪也不摸了,就蹲在医疗点门口抽烟发愁,他一根接着一根琢磨这事,怎么觉着都不太痛快。
湛江来这一阵养的不错,看老宋挺愁的就陪他蹲在一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狗撵猪——天天过地稀了糊涂的呢?”
“你娘个屁,俺合计这仗还打不打了?你瞅瞅他们,整天像个闲孙子似的多没劲!”
“哟,你这是打上瘾了呗?没仗打了还不乐意了?”
老宋递给他一支烟说:“俺说大头,俺觉得有点不正常,咱是不是应该给军委去封信?团级以上的干部都回国整训了,万一敌人反扑过来谁能指挥?咱这不是干等着捱枪子么?你再看看他们都什么德性了?一个个想回家吃团圆饭,你说俺就不想吗?俺婆娘死的早,俺家大小子连个媳妇还没有呢……要么就接着打,要么就回国算了,成天整这鸟事不痛快呀!”
湛江来吧嗒着烟头,说:“你是指导员,你的思想工作没整明白跟我咧咧有屁用?我管的是揍架,什么扯淡的闲事你问上边去,不过你说的事确实很现实,我也看出来了,如果我是麦克什么老瘪犊子玩意,肯定不会错过现在的时机,要是打回来肯定能吃个胖子。”
老宋问:“怎么呢?”
“什么怎么呢?你是装傻还是被炸迷糊了?现在西线突在最前面的部队就是一把草籽,哪个鸡崽子不想吃头把米?”
湛江来这么一说,不仅让老宋恍然大悟,就算是当前的形式也形容得极其通透。
第三次战役之后,西线军团在三七线构建了一个“凸”字型的防御区域,整个战线的两翼分别是北朝鲜人民军各部,而这两翼的兵团不仅是防御部队,还扮演了岸防的角色,面对东西联军舰炮的轰炸和渗透,北朝鲜人民军别说是南进,就是保护两翼安全都谈不上。
而位于整个正面战场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则在此时西线突出,东线滞待,就如湛江来所说的,突出去的西线部队就是一把草籽,拥有雄厚工业能力的联合国军队在飞机坦克炮舰的支持下,凭什么不吃掉这把草籽?
最有意思的是,几乎败退到中朝边境的北朝鲜军队还在没完没了的休整,志愿军在三个月内连打了三场战役,这些已经休整了将近一个季度的人民军却仍旧没有投入战场。
北朝鲜人民军主力部队要“养精蓄锐”,这个说得过去……可是湛江来琢磨这事觉得有点不地道。
整个战线推到这里哪一场不是拿人命垫的?志愿军两个兵团在没有后勤保障和接替部队的情况下连续打了三场战役——到了现在,北朝鲜人民军提出自己的部队继续休整,正面战场仍旧由志愿军负责,甚至提议志愿军即刻发起进攻战役!
湛江来就合计,你妈的朝鲜兄弟,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难道我们就不是亲妈生的?
如今他看不到部队轮换的迹象,唯有叼着烟头看书里乖和南朝鲜老头修补蜂箱,他想早晚还得打一仗,只是在这之后,他和老宋谁都没想到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且不论战争的时机与否,在智慧蜂房休整了七七八八的湛连,现在最要命的问题就是补给;弹药不足、棉衣棉裤棉鞋都没有,一天两顿干巴巴的炒面还得就着凉水吃。
因为太靠近前线,过多的炊烟会引来敌机,所有驻扎在这里的战士都以村民的开灶为准,热水都得偷着喝。
就连雷泽生都觉得憋屈!常常嚷嚷——要么干到釜山去,要么就在这里生蛆算了!
老宋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虽然现在面临补给的不足也有些沮丧,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就和老乡商量,以人力换针线,先把破旧的棉衣棉裤补上。
雷泽生知道这事之后有些感动,后来也想开了,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但是战死之前怎么也得穿的立立整整的,于是软磨硬泡地先让老宋帮他补补衣裤,原因是不想自己光荣之后被西方记者拍那些衣不遮体的狼狈照。
于是在这个快过春节的当口,湛连能动弹的老兵开始上山砍柴,要么就帮南朝鲜的老乡修补房屋,换回来的针线都交给老宋;这个“当妈”的指导员挺不容易,缝缝补补地看得村里的老太太都直发愣。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部队?要吃没吃,要喝没喝,针线都得自己饿着瘪肚子拿柴禾换,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士兵,以至于这些逃不掉的南朝鲜老头老太太自发地把家里的棉衣棉裤偷偷地堆在医疗点的门前——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第二天早上推门一看,这些衣裤装在筐里又被放了回来。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湛江来的心里就发酸,弟兄们南征北战把能吃的苦都吃遍了,现在眼瞅着要过春节了,可战士们连一双下地的鞋都没有,每个人都面临着第二次非战斗冻伤。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好几次憋的要吐血,可就是没办法。
枪嘎子一直是湛江来的心头宝贝,有人说他是连长的拜把兄弟,也有的说这俩人压根就是亲哥俩。至从这小子的眼睛被鬼子抠伤后,他就担心嘎子这辈子再也摸不了狙击步枪了。
后来嘎子的左眼结了疤,握着老莫辛劝湛江来说,他现在更准了,狙击手长俩眼睛多余,现在正好。
磨盘就逗这小子,说:“别看瞎了一只眼,这倒更像爷们了,”
枪嘎子受伤后确实成熟了不少,平时说的话也少了,有时他郁郁寡欢,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看那封略带香味的情书,虽然大面积的字迹不认识,可是知道四个“我喜欢你”的字就可以了。
他不求别的,就想在战后一心一意地和这位朝鲜闺女喜结连理,所以闲下来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湛江来,究竟什么时候这场仗才能打完。
湛江来挺愁的,他心里知道枪嘎子肯定在山包肉搏的时候受到刺激了,尤其是小崔的牺牲,更让他觉得对不起崔智慧。
此外,哪个狗娘养的说狙击手长两个眼睛多余?都恨不得多长几个眼睛呢,那是这孩子懂事,安慰自己这个没用的连长呢。
于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让湛江来郁闷到了极点。
这一天清早,湛江来看见二排排长宝力道偷偷地在没人的屋子里发愁,就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原来是宝力道的脚太大了,鞋打丢了后一直捡护士们丢下的绷带缠脚,只是现在该好的都好了,绷带已经捡不到了,别人穿剩下的鞋又不对他的脚码,冰天雪地的,双脚肿得通红通红的。
湛江来这下可再也受不了了,你说什么汉子也遭不起这罪吧!
你可以让宝力道去炸碉堡,可以让他一个人深入敌后执行敢死任务,可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老兵冻死在这里!
他起身就去找老宋,后者正在村民的家里缝棉裤呢,装着破衣烂袄的竹筐被湛江来一脚踢飞。
他吼道:“你妈的还绣花呢?你的兵都要冻死在这里了!你赶快把补给的事落实喽!再不给物资,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屋里的老头老太太看他凶神恶煞的,抱在一起直哆嗦。老宋拉着湛江来往外走,一边赔不是一边关上门说道:“俺的祖宗!俺都上报很多次了,现在部队首长都在国内集训,首批物资都在平壤,再忍几天肯定就转到这里来了,你可千万别干傻事行不行?”
“还得几天?我听说要转到我们这里的物资又送到利川前线去了,难道我这里不是前线?难道我这里不是汉江战区?你少他妈跟我扯没用的!立刻!马上!你是用跑的还是爬的我不管!你亲自去给我要来!”
老宋知道这王八犊子的驴劲又上来了,只好去后勤联系上级,可湛江来是什么人?他知道老宋上报也没有用,便转身去找驻村的保卫干事,问这一带有没有北朝鲜的游击队。保卫干事姓徐,徐干事就说加平一带的游击队已经南下了,和黔丹山偶有联系。
这下湛大头就乐开花了,心里合计现在跟打游击一样,没枪没粮管鬼子要不就完了,眼看着要冻死了,还装什么大瓣蒜!
他让徐干事联系一下游击队,然后风风火火地找来杨源立,这老小子一天到晚在床上看书,早就把他烦坏了。湛江来说:“你在8班和9班挑几个能干仗的,跟我出去走一趟!”
杨源立一听要出去,就咧着嘴笑道:“早他娘的憋不住了,我这就叫铜炉和佛爷准备去。”
等到傍晚,十来个湛连精锐拎着卡宾和波波沙在联络人的带领下涉过了汉江。
他们和游击队碰头后,队长朴泰康皱着眉说,现在南边的敌军开始向北渗透了,他们经常遇到小股的美军侦察部队,这些游击队的老兵一致的观点是——联军有大规模反扑的迹象。
湛江来说他这事管不着,他的连队需要的是物资,如果游击队有情报他们可以一起敲了这样的目标,然后大家坐下来五五分成。
没错,土匪的买卖……
而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老朴咧开嘴笑着不住点头,傻子才不答应呢!
当天午夜,湛连精锐和北朝鲜游击队在南汉江设伏,不仅劫了一批联军补给,还俘虏了一个美军上尉,这功劳要是在严格军事意义上讲,那绝对是要挂大饼的,可是湛江来合计来合计去,他们此来可不是上级给的军事任务,说不定回去就得挨枪子,不如当个顺水人情把美军上尉交给游击队算了。
老朴觉着湛江来这人挺仗义,亲自和部下开着三辆补给车驶到了汉江边,又扛着物资回到了智慧蜂房。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湛江来虽然感到疲惫不堪,可是这些缴获来的美制物资完全是有意义的。
他踹开屋子就奔着水缸去了,咕咚咕咚地喝完一舀水,转身一看那些大眼瞪小眼盯着他的老兵,不由咧开嘴笑道:“还他妈瞅啥呀!物资在外面,把自己裹严实了再来见我!”
老兵们至从来到朝鲜头一次看他这么乐呵,就蜂拥着跑了出去,一看满箱满箱的各色物资都要掉下眼泪了。
没有打标志的美军御寒大衣、棉裤、大头鞋子,甚至还有五个手指洞的手套,老兵们像是逛市场似的找寻自己的尺码。他们还不知道,其实这批美军物资是圣诞节之后,联军派发给本国士兵的剩余物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
由于物资不少,除湛连以外,在村里的警卫排和后勤也套上了新衣物。
老宋在蓝皮日记里是这样记载的——同志们很高兴,但是我却很担忧,没有军事指令出动一个班以上的部队进行袭扰,连长的头上无疑又悬了一把铡刀。军事上我保持沉默,可是心里却十分高兴,因为战士们穿暖和了比什么都强……
那天中午,兴致勃勃的宝力道和佛爷在林子里打了两只野兔,村里的老太太帮着熬了一大锅兔肉汤,全村几百来人都乘了一缸子,油水虽少,但似乎都品尝到了一种希望。
到了晚上,后勤方面转给湛连一个邮包,老宋拆开后乐坏了,原来是老兵们在横村时拍的照片,里面还附着一张便签。
便签上写了短短几个字——谨以此献给最可爱的人!
老宋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笑容凝固了,他蹲在没人的角落里抱着包裹呜呜地哭,他突然间感到这些照片没有办法派发下去……当初在横村的近二百来条汉子现在仅仅剩下了十二个。
不知什么时候,湛江来叼着烟头在老宋面前蹲了下来,他说:“哭鼻子了?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没出息……”
老宋抽泣着没吱声,湛江来一把搭上他的肩头说:“偷摸哭吧,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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