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怎么得抬屁股去汉城了
原子弹,这个人类有史以来被称为终极武器的恶魔,在朝鲜战争第二次战役后,由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再次提及。
而这次提及,在二战对日战争时期也有着某种相同的战略契合;在此前,曾由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在以后荣获该奖项的丘吉尔在回忆录中说:我心中有着冲绳岛的可怕情景,有好几千日本士兵不愿意投降,等他们的指挥官行完切腹礼后,站成一排,拉响手雷炸死。要一个一个地消灭日军的抵抗,一寸一寸土地征服那个国家,很可能要丧失100万美国人和50万英国人的生命。
那么,这里要提到的战略契合和美国人在这里需要解决的问题不谋而合,因为杜鲁门拥有原子弹,这个似乎对核武器上瘾了的美国总统在日本玩了两手后,在朝鲜战争中面对节节败退的联合国军,在某种程度上把中国军人的血性看作了第二个难以征服的存在。于是在华丽的众议院,在无数记者的追问下,终于勉强地挤出了几个字——在朝鲜,我们不排除再次使用原子弹。
而后,1950年12月7日,来至印度的一份联合十三国的提案放在了北京最高指挥层的桌案前,也就是这份提案,让本就在三八线准备停火的中方,再次卷入了血腥的战争中。
但眼前,却不是谈论这些孰是孰非的时候,在第二次战役接近尾声之时,随着战线的拉长,所有机动在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最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不是讨论战役的成功与否,而是人类从原始时代便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吃饭。
在基本达到二次战役目地的大框架内,已经在全茅山扎下根基的后勤保障力量在积极的运作之中,朝鲜人民军多路游击队以此为大后方,为前线的志愿军筹集粮弹,以至于在日后,形成了以全茅山为根据地的游击力量。
当所有矛盾都在这个新年越见明朗的时候,石法义终于在山旮旯的某处钻了出来,从他这个本本党满面春风的笑容来看,好似这个寒冬下了烙饼,夹着大葱把汉城卷在其中,已经一口吞了下去。
在他回到沟里后,那些湛连的老兵都问三十八军现在打到哪里了?他撅了撅嘴不置可否,只是张口就问:“大头呢?起来没呀?”
老兵们都神色黯淡,小崔左右看看,说:“醒倒是醒了,就是人傻了。”
“怎么个意思?”
石法义三步并作两步随大家走进山洞,本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是弥漫于洞内的臭气首先让老石不敢恭维,他走上前看着盘腿于草铺上的湛江来,皱着眉头问:“老湛?联系到我们团了,老湛?”
湛江来没反应,手里摆弄着草穗结结巴巴说:“老哥来了……老哥对不起你们……”
石法义捅了捅他,可湛江来还是那德性,他扭头就问大家:“这是怎么了?好生生的怎么崩成这样了呢?”
杨源立靠着洞壁啐了一口,他说:“当初人家去炸工事不拦着,现在还好意思说。”
石法义皱着眉头没吱声,他在人群找了找没有埋怨于他的面孔,最后盯在了苏大夫的脸上,他问:“老湛这是怎么了?脑袋被炸到了?”
苏大夫说:“极有可能,这里没有专业的设备,我们没有办法检查他的受创程度,如果回到北京的话也许会有机会。”
“远水解不了近渴呀!”石法义一脸愁容。他又说,“团里命令我们尽快南下,现在前方战事吃紧,我们不能在这里耗着,你得想个法子把他治好。”
大家听到这话有些不悦,且不说湛江来的实际情况,就算他活蹦乱掉地像个没毛病的野猴子,就按湛连这七七八八的几个人也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这时佛爷问:“指导员,我们连的番号真被撤了?”
石法义听到这露出些许笑容,说道:“我回来就是告诉大家这事的,你们不要有心理负担,这阵子全军都急着穿插,尤其我们师的任务最为关键,现在战役明朗化了,我们先期的渗透任务得到军委认可,所以我们连的番号也可以提出来了。”
这帮老兵在石法义再次解释后才知道,原来一一三师的穿插在当时属于全军机密行动,如果被敌人知道这一战略企图后,将对整个战役带来负面影响,所以他们顶在德川时,敌人仍旧以为是一支胆大包天的北朝鲜游击队,也正是他们的战术得当,才有了一一三师史无前例的穿插。
他们弄明白这事后自然欣喜不已,对于拿枪上战场的士兵来说,牺牲并不是最为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如今摆在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湛江来这个行尸走肉,这头倔驴的昔日风采已然消失无踪,所以大家又另行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两天,有人用针灸,没管用;有人按摩脚心,没管用;有人要暴揍他一顿,当然也不了了之;后来没辙了,干脆陪他唠嗑吧?可轮番下来,湛江来还是那两句。
后来苏大夫向石法义建议,湛江来已经丧失了生理主动能力,不如让他回国修养,老石合计合计确实也有道理,这活阎王已经到了脑痴的地步,干脆向上级请示一下让他滚回国疗养算了。
就在大家万念俱灰的时候,这天晚上杨源立找上苏大夫,就问:“大头真的没药可救了?”
苏大夫这些日子身心疲惫,无奈地摇头叹道:“他内伤外伤基本上都在康复,这些都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时间上的事,可是说到现在这个具体病症,我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头部受创只是一个诱因,在精神方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么说……是他自己不想好了?是这个意思不?”
“嗯……怎么说呢,你我都知道湛连牺牲太大,这个刺激也许永远像根刺扎在他心灵深处,我想……他的康复希望不大。可是……”苏大夫说到这有些哽噎,她无力地捂着面颊,颤声道,“可是我真的无能为力,他是那么优秀,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到这,杨源立的眼中现出一丝复杂难寻的神色,他安慰了苏大夫几句,便匆匆回到山洞,就在他走到自己的草铺时,湛连的老兵们叽叽喳喳地往洞外奔去,杨源立拦住小眼张问:“出什么事了?”
“小崔说铜炉他们回来了!”
“铜炉?”杨源立愕然地戳在原地,等大家闹哄哄的散去后,不由一屁股坐在草垫上,他面沉似水,想来想去犹豫不定,直到外面传来欢呼的声音,这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从行军包中拿出一件东西。
“呀!排长,你没出去看看呀?”
杨源立一哆嗦,忙把那东西搓在草垫里,他抬头一看原来是7班长蛮牛,后者的脸上虽然横着无数道疤痕,但此刻却显得很兴奋。他拉着杨源立往外走,说:“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这,咱们一起去看看。”
杨源立甩手挣脱他,说道:“你先去吧,回头告诉老谢,准备好吃好喝的给他们暖暖身子,我办点事一会就去。”
蛮牛看他转身走了也不好说什么,一双眼睛却落在了杨源立的身后……
第三批归队的战士,是二排长铜炉、迫炮班班副刘三处、机枪班班副沈二转,另外还有二排的十几个战士,他们的归来让大家欣喜不已,尤其是石法义,二排前身就是他带过的通信连,如今大战过后相见自然不胜感慨。
石法义说,别看二排就剩这么些人了,但也算得上沙场归来的老兵,他激动之余就去后勤好说歹说地抢来几个缴获的牛肉罐头,就在全茅山这个山洞里搞了一次严格意义上绝不允许的慰劳会。
那天晚上,这些老兵们喝了不少酒,奇怪的是每个人一斤白酒下肚,却都一直默默无语,石法义本想就着这个机会和大家说说去前线的事,到了此刻,却发现这个慰劳会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热闹。
一个连,一个近两百人的加强连,如今在这个寒冷的异国山洞里,却只有不到三十个人,他们疲惫的脸上泛着蜡黄色,倍受磨难的他们空洞的望着自己的脚面,有的人忍不住了,就将棉被盖在脑袋上默默地流眼泪。
石法义看到这个情景,本打算即兴来一段血脉贲张的演讲也被迫取消,他握着茶缸子心里不是个滋味,这时佛爷给自己倒了一口白酒,这个滴酒不沾的老兵,站在大家面前举起缸子,说:“敬……弟兄们。”
在这个令人心酸的夜晚,在所有人附和佛爷干了一茶缸的白酒后,在另一个山洞里的湛江来却突然睁开了双眼!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缓缓转过头,在他的草铺边,他看到了那本血色依旧的红皮日记!
草铺旁的马灯忽明忽暗,灯芯不住地跳闪,湛江来盯着这本失而复得的日记,双唇在颤抖中嘶哑,他的眼睛在那诡异的红色封面上来回游动,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幽魂在日记上飞来荡去。
他痛苦地抬起双拳捶着脑袋,那冥冥中摆脱不了的命运让他生不如死,股股的寒风涌进山洞翻起一页页红皮日记,那沙沙声不仅像是一把把尖刀戳着他的心脏,还如一声声尖利的惨叫哀嚎于脑际。
湛江来呻吟着侧过脸,摇着头一下一下磕着洞壁,他歇斯底里的想远离那些揪心的痛苦,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是不停地闪现出来。
忽然,在迷迷蒙蒙中,他依稀看到早已牺牲的团政委,他吹着唢呐,缓缓放下后微笑着望向他。湛江来哽噎着喃喃道:“老王啊,我对不起你们,你说的对,我这不是在打仗,我这是拿人命往里面填坑,可是我也有苦衷,咱不像以前钻林子打游击啦,今天吃一口明天抢一口。当初国民党不是小日本鬼子,正面战场我们不拼咋整?睁开眼就是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不拿人命去垫怎么解放!我也是个人,我的心也是他妈肉长的!我也心疼我的弟兄!可是你告诉我怎么整?我没有办法!我这条烂命活到今天自己都难受,现在打到朝鲜了,敌人是外家人,哪怕是国民党都会给你留条活口,可是这里拼到最后都得拿牙咬!比的就是一个狠字!老王……我不是孬种,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连长?”
湛江来猛地打了个激愣,他瞪着红肿的双眼转过头去,恍恍惚惚中又看到了那位曾经的雪山神女,他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可嘴唇还在颤抖,惊慌和无措让他在片刻后成为了一尊木雕。
苏大夫却泛着惊喜之色,她一把攥住湛江来的双手,看他额头不住滴下的鲜血,又不敢打乱他的思绪,唯有心疼的问道:“驴子,你疼不疼?你在跟谁说话啊?”
“老王……”
“老王是谁?”
“我的团政委……”
苏大夫又问:“你和他说什么了?能对我说说吗?”
湛江来的双眼掠过一丝愁苦,突然抱住苏大夫说:“我在对他说我的疼……”
苏大夫又一次被他搂在怀里,还如当初那样毫无先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心如鹿撞,她无数次的想象是否会再有一次坦诚的拥抱,那将是心照不宣的感情承诺,现在,似乎实现了。
“江来,你还记得在横村的时候我们的约定吗?”
“记得。”
“你说你说,我当初说了什么?”
“你说……我活着回来,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嗯,现在我告诉你。”苏大夫凑在湛江来耳边说,“我叫苏小垛。”
湛江来感到一股温热涌上胸间,他说:“这名字……真土。”
苏小垛依偎在他怀里,开始像个雀跃的小姑娘,湛江来的恢复让她忘却了少女的矜持,在这个寒冷的朝鲜战场上,只有两个人的山洞外,似乎整个世界的战士都纠葛在这里,如果十多个国家的精锐与两个国家的交锋谈不上史无前例,那么这个单存且纯粹的情感却在人们的意料中开花结果了。
湛江来在那个晚上,谈到了当年在解放战争中的团政委老王,他谈到了战争的残酷,谈到了献身精神,他惊诧于自己的记性如此清晰,或许受伤之后浑噩的日子让他有了更深刻的反省,他一遍又一遍叙述着他的游击队,他的团,他的弟兄。
苏小垛没有打断他,因为她生怕湛江来不会再与自己说这些清晰的话,她默许着,为无数男人们血洒战场的英魂求告来生的幸福,同时她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湛江来从童年时代便背负的命运。
当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湛江来疲惫地枕在苏小垛的腿上梦呓着睡去,他还是紧握着拳头。在苏小垛看来,那更像是一种本能对命运的抗争,所以她深信,这个男人不会轻易的死掉,或许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的坚持。
她就那样捋着湛江来的头发,在手指掠过双鬓的时候,湛江来的白发让她嘘唏不已,这只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命运如此坎坷多舛?是战争的残酷还是那十年前的驴皮血书?如果这都是真的,对于湛江来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1950年12月11日,也就是湛江来枕在美人大腿上说到天亮的时候,湛连的那些老兵油子从王德那里得来连长康复的消息,便一窝蜂的涌进山洞。最先冲进来的自然是佛爷,这老小子的脚伤好了七七八八后,行动起来自然如以往风风火火,可是他的秃脑袋一探进山洞又缩了回去,后面的枪嘎子推搡着喊:“连长!我想死你啦!”
佛爷一脚把他踹了回去,拦着大家吼道:“注意纪律!别跟个发春的土獾子似的穷叫唤!把衣服都扣严实了!”
刘三处从他裤裆底下往里看,一看下大脸通红,起身道:“连长是不是就没病过呀?我瞧这德性挺正常的呀!”
凡是偷眼看过的都点着头,佛爷没法子,刚要把帘挑了把事整明白,苏小垛就从里面出来了,他们大眼瞪小眼的一番打量,把她羞的满脸通红,她说:“你们连长只是有了意识反应,虽然是个奇迹,但修养是关键,你们最好先让他静一静,好好的让他睡一觉。”
说完,她就挤开人群走了,大家伙靠在狭窄的洞壁两侧目送她离去,一时静默无声,直到苏小垛的身影转过隔壁,沈二转才啧啧道:“这妞要是放在咱老家,准能在头年生一窝胖小子。”
刘三处乐了,他说:“你老家是不是猪圈栏子?你当人家是生货架子啊?”
沈二转就不爱听他咧咧,嚷嚷道:“你别不服,我这火眼金睛瞅人八九不离十,有胆子咱就赌一把,要是他不能给连长生一窝大小子,回国后我就不端大茶壶了!”
“爷们,都解放了,现在人人平等,你还提什么大茶壶呀?你干脆这么说吧!她要是生不了一窝土匪崽子,你就干脆别摸机枪跟我玩大炮算了。”
沈二转有些犹豫,机枪可是他的命根子,哪个傻了吧唧的蠢货会把命根子当玩笑?他合计合计没吱声,大家见他歇菜了,就堵在山洞口往里面偷看。湛江来背对着他们躺在草铺上,也许是昨晚唠叨的久了,这一刻睡的很沉。
“听见没?打呼噜了。”佛爷喜滋滋地说,“准没事,我就知道他肯定能挺过来。”
大家知道连长没事了,都松了一口气,只要姓湛的没死,还像以前活蹦乱跳的湛连就不会散伙。有很多连队被打散后,剩余的老兵都被抽调往另外的部队,这种绝户的事屡见不鲜,可他们不想被调走,至少死在一堆还有个相熟的一起飘回家去。
到了晌午,石法义屁颠屁颠的打了一缸子烂菜汤,随手又拿了两个半生不熟的土豆,他这么做显然是算计好的,他找上湛江来,满脸的笑容像包子褶一样,他递给他土豆说:“老湛,好啦?”
湛江来上下扫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们回来了多少人?”
石法义干咳着在他身边坐下,说:“这个你先别操心,等你再恢复恢复什么事都好说。”
“你别跟我捡好听的说,还有多少人?”
“算上你我二十八个,基本都挂了彩。我前两天联系上团部,上级命令我们休整后尽快南下,现在前方部队缺衣少粮,弹药也接济不上,我们这些人在顺道南下的时候要护送一批弹药……”
没等他说完湛江来就打断了他,他干巴巴地咽下土豆,问:“是谁把日记找到的?”
“什么日记?”石法义微微一愣,湛江来顺手从草铺上拿起红皮日记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我的战斗笔记,听苏大夫说,当初我被抬到这里的时候就没看见过这本日记,昨天怎么又出现在我身边了呢?”
“这个我哪知道?肯定是咱们连陆续回来的老兵带回来的呗。”接着他挪了挪屁股凑近湛江来,苦着脸说,“老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何尝不是如此,在德川死的死伤的伤,可是你清楚,我们根本不知道总攻时间延时了,当时换做谁都得硬着头皮打下去,这是我们革命战士应该有的觉悟,你要是有怨气就撒在我身上,只要你能舒坦就千万别憋着。”
湛江来想起这事就感到厌倦,他其实是想问问日记的事,可是对着老石这个本本党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看他那熊样,估计也不是从他手还回来的。而后,湛江来和石法义粗略地研究了一些南下的事,又在午后探视了湛连仅存的官兵,大家看到湛江来虽然病容未减,但些许的精神头多少给了他们一点希望。
在这个午后还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平时一声不吭的二排长铜炉竟然主动找上了湛江来,他拉着湛江来走到一片僻静的树林,拿着工兵铲挖开雪地,从坑里抱出个朝鲜人腌咸菜用的瓦罐,他说在德川城能找到的弟兄都在这里了。
湛江来接过瓦罐感觉沉甸甸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他知道里面就是老兵们的骨灰。铜炉说,当时大部队攻入德川后,二排和佛爷打散了,他在战后找湛连的人也没找到,只好带着二排的残兵在废墟中寻找牺牲的战友。除了炸没的和零零散散的尸块,集中起来的整尸也就三十多人,他们看部队继续穿插,连伤员也顾不上,就只好自作主张把弟兄们火化了。等铜炉知道连队向全茅山转移后,这才把骨灰装进临时找来的瓦罐里,一路上他们又遭遇了敌人的残部,跌跌撞撞下勉强捱到了这里。
湛江来眼圈泛红,他紧紧搂着瓦罐对铜炉说:“你比我这个连长中用,谢谢你把他们带回来,我谢谢你……”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铜炉这个老兵腼腆的笑容。
晚上,湛江来饭也没吃,找来两条装口粮的行军袋,将骨灰一捧捧地放了进去,他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要把他们带在身上,就算死也要跟兄弟们死在一块。之后,他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将德川大战和转移到全茅山的经历写在了红皮日记中,当天色再次放亮的时候,那本红皮日记所承载的冤魂,似乎随着笔触消散而去,湛江来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大家在跟随老王的唢呐升于天际。
在湛江来恢复正常之后的日子里,湛连的老兵们或多或少有了些笑容,而这一天,一个人的归来却让大家哭笑不得,这个人就是书里乖。
他没回来之前,不少老兵都把他的事迹当做谈资。有的说这小子现在肯定神气了,单个儿抓了一百来个俘虏,那勋章不得跟个大饼子似的挂在胸前呀?也有的说这小子这些日子都没回来,八成是被这一百来个俘虏给反搅弄死了,总之是什么不靠谱的猜测都有。而时至今日,这小子的出现让老兵们知道,靠谱的答案终于来了。
真别说,书里乖是骑着一匹油光崭亮的红枣马出现在沟里的,这匹高头大马可真是漂亮极了,那马身子跟缎子面似的,瞅的大家都晕得慌,这耀武扬威的气派那肯定是在胸前挂大饼了呀,可是等大家伙凑上前,这才在明晃晃的马背上看到一个邋遢到极点的乞丐。
书里乖破破烂烂的棉袄都能看到里面的皮肉,脸上的大鼻涕像个口罩似的糊在嘴上,这一刻显然是饿的不行了,抬头一见枪嘎子就跌下马背来,他呻吟道:“嘎……嘎子呀,烂菜头子皮带筋儿啥都行,给口吃的吧……”
枪嘎子把他抱在怀里喂了口水,问:“你咋才回来呢?首长给你啥赏啦?升官了还是挂大饼了?”
书里乖听到这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饿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他呛了几口水,喘道:“王八壳子地!我跟你们说呀,这帮南朝鲜的鬼子可真不是东西,明明是被我俘虏了撒,等首长来了,他们非说是带头投诚的,这他妈的不是玩我呢么!”
大家一听,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枪嘎子就问:“那你没跟首长说呀?他们当时可对着你放枪了。”
“说了撒!首长不信喏!”书里乖又呛了口水,气得小眼睛瞪得溜圆,“我算看出来了,下次再让我撞上撒,我就把他们全突突咯!”
沈二转乐了,他说:“那你这趟就算白跑了呗?啥赏也没捞上,岂不是亏大发了?”
老谢说:“也不见得,你们看他骑的这匹牲口多带劲!这要是带回国去,多少农户排队要呢。”
书里乖咂咂嘴,叹了口气:“说来哟,首长也算对得起我喏,人家鬼子死活不承认是被俘虏的撒,难不成咱们还跟他们一般见识?后来首长把我拽一边说革命同志撒,不在乎一分一毫地得失!人家南朝鲜的鬼子不要脸,咱们中国爷们还要脸呢,由他们吹去吧!后来首长怕我有心理负担撒,就把这匹马送我了。”
哦,原来又是如此,大家伙明白这个前来后去,无不竖着大拇手指头,说:“乖娃子!爷们!咱们不能像南朝鲜鬼子似的不要脸!”
这番折腾后,湛连的老兵们重新接受了书里乖,怎么说也是应该挂大饼的英雄,书里乖不仅有觉悟,还给湛连牵来一匹大枣马,在这冰天雪地里运个粮食啥的,不比人扛省事多了么。
石法义知道这个事后是大加赞赏,牛肉罐头、二斤老白干就伺候上了,死磨硬泡地把大枣马“没收”了,转而送交了后勤。书里乖虽然不情愿,但好酒好肉哄着,也就一走一过放下架子认了。
就在大家围着大枣马可劲稀罕的时候,沟里的通信连战士找上佛爷,说有一封信是给枪嘎子的。大家这性子可就又上来了,值得一提的是,这封信的到来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湛连的番号已经回挂到三三八团的序列,也就是说他们又从地下走到了地上,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喜事。另一点就是,这封信肯定来至于文工团,那个朝鲜大姑娘崔智慧本来就像一朵花似的,老兵油子们都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就呼啦啦地围上枪嘎子,反正都是弟兄,一起分享点乐子,就当冲冲喜了。
嘎子挺尴尬,他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后,那独有的芬芳让大家似乎闻到了家里的味道。嘎子看他们神神叨叨的表情,咬着下唇说:“我不认字啊……”
“败兴!”小眼张把耳朵都掏干净了,就等他念呢,这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一溜烟跑到山洞,生拉硬拽地把书里乖扯了出来。
书里乖喝了半斤白酒正上头呢,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牛肉,脸上红扑扑地抽过书信,打了一个饱嗝后,念道:“敬爱的吕小山同志……哎呀!这!这是不是你大舅哥的妹妹给你来的信呀?”
老兵们有些失望,显然唯一认字的家伙喝懵了,他们又想辄,脑子里翻来覆去也只剩下几个认字的;湛江来?叨扰不起,石法义?稀罕马呢,杨源立?窝在洞里呼呼大睡,最后都盯住了刘三处。
这小子蹲在大家背后正流着眼泪,大家就又奇了怪了,问了才知道,三处听说嘎子有情书,就想起在哈尔滨的小相好了,现在人地两疏,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把仗打完,现在是不是跟别人跑了都不知道,所以才蹲在地上琢磨这个事。
触景生情啊,大家没怪他,就互相问谁还认字儿,沈二转说:“老谢能认几个,要不找他去?”
佛爷板着脸说:“他在后勤帮着熬汤呢,没得空。”
小眼张又问:“小崔呢?他也不搞后勤,难不成也在熬汤呀?”
大家夸他聪明,就指派他把小崔找出来,可费了半天劲也没找到,最后大家没办法了,就围着圈互相递着看,谁要是看明白哪个字就念出来。
结果一圈下来,这帮老兵们只看明白四个字:我喜欢你……
且不论枪嘎子的情书如何,在这一天,既1950年12月12日,石法义在晚上召集湛连的老兵,兴致勃勃地说道:“同志们!我刚刚收到前线确证的消息,我们的部队在五日收复了平壤!我们的大军继续南下!已经逼近了三八线!”
书里乖仍是酒气未减,他用胳膊肘顶了顶佛爷,硬着舌头根说道:“今天都什么日子了?才他妈知道打到平壤撒,我跟你讲咯,明天再来个消息,咱们就得抬屁股去汉城了,你信不信撒?”
佛爷在湛江来恢复正常后,也跟着不苟言笑了,他听到这话合计合计也未必没有道理。他起身离开这热情高涨的地方,摸着冰冷的洞壁走到湛江来的山洞,后者正在扎紧行军袋,那是盛满骨灰的袋子。
“大头……”
湛江来抬眼望着他说:“部队停不下来,咱们怎样都要往下走的。”
佛爷在他身边坐下,抚着骨灰袋说:“还是让我来背吧,你太虎,我怕你没到汉城就被打死了。”
湛江来笑了笑:“死就死一块了,说这些也没有用。”他看了看身旁的绳子,续道,“帮我把这口袋扎起来,我腾不出手。”
佛爷一把握住湛江来的手,说:“大头!你瞧明白了!死就死了大家不怪你!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我是个大老粗,不像老宋和苏大夫,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多年过来,有些事你得学会放下。”
湛江来攥着佛爷的手,笑着说:“你放心老班长,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谁要是活着回去就把弟兄们的名字记下来,我估计我死不了,你呢,我看着挺悬,所以还是我背着你盯着,中不?”
佛爷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湛江来决定的事就是驴拉的屎,又臭又硬,没人倔得过他。
湛江来搭上他的肩膀,在佛爷意料之外忽然唱起了在东北打游击的山调子。
“荒山凉棒子暖炕角,柴火棵子堆上撬,爷汉子,钻林子,是把腰杆子挑,三碗酒,扛年灶,脑袋掉了碗大的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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