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千头万臂

声音落下，树林中万籁俱寂，但那风依旧在不留情的刮，可就是听不到半点声音。白庚缓缓低头，低眉闭目收敛气息，礁石一般立在原地，任由风海将他淹没，削砍。

看着那背影，那飞扬的黑发，白山南感受到了一股玄妙的东西，不是用眼，不是用鼻子，更不是用耳朵，那这股感觉是从哪来的呢，他说不清楚，也许是穿过眉心直通脑海。

没等白山南想个明白，白庚这边又有了动作，他右手成掌伸向天空，似乎是抓住了一把什么，放到心口。吕知苦恨不得将双眼剜出来将这几式看个明白，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双臂不听使唤，泥土硬生生的向双脚里扎根，他只能保持着双眼睁开，不漏掉白庚动作中的任何奥妙。

吕知苦一身功夫没得到吕家丝毫真传，出生时只有二斤有余，一旁的老妈子都要当做弃婴丢了，他爹看了眼前一黑，他堂堂吕家当代的执牛耳者，叫外人看了他这儿子，要说这虎父竟生了个犬子，那称他作虎父也要斟酌斟酌了。因此吕知苦这堂堂吕家执牛耳者的接班人，自幼却过着处处不如人的生活，吃饭要等家族子弟吃完他在去捡些残羹冷炙充饥，其他儿孙操练时在一旁端茶倒水，预备着递上汗巾与伤药。

吕家的千材锻体打服了天汉河大小门派世家，吕家一代百余人，无不将足以媲美任何气法的身体视为荣耀，于是吕家弟子日夜苦修，流下无数的汗与无数的血，吕知苦则拖着孱弱的身子在一旁咬牙瞪眼看了十年。

万事开头难，叫吕知苦来讲，十年中最难的便是幼儿时期的那几年，举目无亲，爹不亲娘不爱，只有个陈姓的奶娘勉强照应，可惜这奶娘的主子不招人待见，自己也免不了遭到连累，洗衣时人家专把脏水往他身边泼，下人住的大通铺，无论丫鬟还是老妈子都躲的她远远的，谈话聊天时见她来都低了声音嘀咕，这陈姓奶娘在最后也落个短命的下场，在吕知苦六岁时便蹊跷地死了，之后的日子，仇恨、悲愤、绝望，将吕知苦整个人灌满了，但生活似乎变得轻松了些，因为他似乎有了个目标。

吕家以千材锻体为荣，他就要把这项荣耀染上灰尘，蒙上泥垢，变得污秽无比。

于是他逃了，逃离了那片天汉河孕育的地方，那片苍凉悲壮的地方。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远离家乡只为欺师灭祖也是其中一个，吕知苦十岁逆天汉河而上到了胡地，为胡人牵牛喂马五年，又五年将熬过草原百十来枯荣的师傅送走。

他也该走了，于是自己吹了个羊皮筏子，顺着天汉河回到吕家。

千材锻体一代代地传，院子里操练的早已换了一茬新人。新人会变旧人，有旧人就会再有新人，月黑风高夜，吕知苦轻抚刀尖，杀！

月至中天，月光结在石州城上像是一层血痂，吕知苦将最厚的那块揭下，露出鲜嫩的肉芽，流出殷红的血液。

吕家大院已经惨不忍睹，吕知苦几乎每一脚都能踩到断肢，他漫无目地走着，目光所及的人已经被他杀光了。包括他的娘，他的堂弟，他的族叔，与他没血缘关系的下人。当然还有他爹，那个吕家当代的执牛耳者，千材锻体传人当世第一，但被吕知苦三招拧断了脖子。

被杀怕的府兵们将吕家围个滴水不漏，看着吕知苦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院子里踱步。他在想啥呢？天下再无千材锻体？他的大仇终于得报？还是仍在咒骂着着这个吕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啥。

突然，他在原地站定了，府兵们各个如临大敌，将手搭在刀把上，死死瞪着双眼。

吕知苦愣愣的站在原地，鲜血顺着袖口与指尖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滴答，滴答。”

寂静的夜晚中只剩这样的声音，但慢慢的，围在院外的府兵皱起了眉头，他们听到一阵怪异的声音，像老狗的喘着粗气的犬吠，像乌鸦盘旋在头顶的嘶鸣，也像喉咙中卡住石子的咳声。

府兵们眉头渐舒，手从刀把上离开，他们看到那个杀神一样的吕知苦跌坐在原地，脑袋埋在双腿之间，毫无保留地抽泣着。那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令人作呕，也令人泪流。

最后，吕知苦被府兵们带走了，灭了吕家满门，本应当即处死的大罪，却被朝中的某个大人物保了下来，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遮天盗，在被白庚一枪击败之后便销声匿迹。

如今再与白庚相遇，已过了三年岁月。当年被一枪挑断一臂，吕知苦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内息功尚未大成，如今再战，输的心服口服。

白庚的拳头横在胸前，周遭事物都向外流淌出一股纯白的雾气，朝白庚聚拢而来。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之中，白庚的身形窜高到千丈，千头万臂。吕知苦的内息功可影响他人命格，盗走他人的气血，精气，甚至是感官，寿命。但面对白庚时，却像在面对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迎客松的根系深扎在独角仙双翼间的薄膜里，针状的树叶里流动着山魈死后的一身骨头，仿佛世间万物的命格融于一体，成为那样一个千头万臂的形象。

霎时间，那万条手臂一齐向吕知苦倾轧过去，缓缓地，却避无可避，只能眼看着那巨手悬到了头顶，不觉间他已经紧闭了双眼，双膝也嵌进了地里。

再睁开眼时，两股清泪洒下，白庚恢复往常模样，朝他摆摆手。吕知苦却咬牙闭目，摆出一副很狰狞的表情，朝白庚一拜，随后闪去了身形。

白庚面沉似水，忽地咳出一口鲜血，看的本就震惊的白山南又是心头一颤。随后从一旁窜出一人，白山南定睛看了，正是他师傅林仲秋。

白庚稳下心神，朝林仲秋摇摇头，又朝远处的天望去，那也许是临江镇的方向，也许只是在看那片形状普通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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