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初试啼声

夜色被引擎的咆哮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黎明前的寒意，似乎都在这股蛮横的力量面前退避三舍。

那颗钢铁心脏在简陋的基座上狂野地跳动，带动着由轮胎改造的传动带，将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动力，输送到这台洪荒巨兽的每一寸骨骼。

火焰、汗水与钢铁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创造的、令人醺然的芬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成了一束，死死地钉在那刚刚被装上刀架的“黑刀”之上。

它通体漆黑，貌不惊人，仿佛只是一块从焦炭中随意捡拾的废铁。

然而，在那极致的朴素之下，却潜藏着由无数次锤炼与一次地狱烈火般的淬炼所凝结出的、足以征服一切的锋芒。

一名钳工在路承舟的示意下，将那根作为原料的、沉重无比的挖掘机主销轴，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了车床的卡盘位置。

他们没有标准的三爪卡盘，便用几块厚钢板与巨大的螺栓，以最笨拙也最牢固的方式，将这根特种合金钢死死地锁住。

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引擎那单调而有力的轰鸣。

工人们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即将到来的、神圣的时刻。

路承舟站在机器的侧面，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双眼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锁定在那一动一静的两个焦点上——飞速旋转、已经化作一团银色虚影的合金钢轴，以及静静等待着、如同史前掠食者般蓄势待发的黑色刀锋。

他伸出手，握住了刀架上那根用来进给的、粗糙的螺杆手柄。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手柄每转动一圈，那黑色的刀锋便向着旋转的银色虚影，靠近一分。

一厘米。

五毫米。

一毫米。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刀尖与钢轴之间那肉眼可见的距离，正在被一种无可阻挡的意志，一点一点地吞噬。

终于――“吱――嘎！”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啸，猛然炸响！

那不是金属被切削时应有的清亮歌唱，而更像是两头洪荒巨兽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相互啃噬，是骨骼与骨骼之间、硬碰硬的痛苦嘶吼！

一串耀眼的、橘红色的火星，如同盛夏的萤火，从接触点猛地爆开，四散飞溅！

众人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烈的颤抖，那根作为基座的、重逾一吨的工字钢，竟在这股恐怖的反作用力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整台机器，如同一个患了癫痫的巨人，疯狂地抖动起来。

黑色的刀锋，仅仅是在那银色的虚影上蹭出了一道惨白的划痕，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弹开！

失败了。

狂喜之后，是更深沉的冰冷。

刚刚才被点燃的希望，在这一声刺耳的尖啸与剧烈的震动中，被撞得粉碎。

“停机！”

路承舟的吼声，带着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嘶哑。

引擎熄火，飞轮带着惯性缓缓停下。

那根合金钢轴重新显露出它狰狞的本体，上面只有一道浅浅的、带着高温灼烧痕迹的白印，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这群凡人的不自量力。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叹息。

“不行……还是不行……”

张师傅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这钢太硬了，机器……机器扛不住啊……”

是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问题不在于刀刃。

那把黑刀的刀锋依旧完好无损，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创造出的这台机器，终究只是一头拥有强壮心脏、却没有坚实骨骼的怪物。

它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却无法承受那力量带来的反噬。

这股足以撼动吨位级钢梁的震动，就是它致命的缺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路承舟会陷入暴怒或者绝望时，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台归于沉寂的机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片烧得通红的、近乎于癫狂的思索。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一张张或疲惫、或茫然、或沮丧的脸上。

他看到了人。

看到了这片废墟之上，唯一过剩的资源。

一个荒谬到极点，也壮烈到极点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成型。

“所有人！”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所有人灵魂为之一颤的魔力，“都给我过来！”

工人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向他聚拢。

“这台机器，”

路承舟伸手指着那台沉默的钢铁造物，一字一顿地说道，“它还缺一样东西。一样任何工厂都造不出来的、最关键的零件。”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它缺的，是你们的骨头，是你们的肉！”

所有人都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路承舟没有再解释。

他转身，爬上了那根宽厚的工字钢基座，用脚重重地跺了跺。

“孟山！”

“到！”

孟山大步上前。

“你，站在这里！”

路承舟指向固定着飞轮轴承座的位置，“用你的体重，给我把它死死地压住！”

他又指向另外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

“你们几个，去找最粗的撬棍，一头顶住刀架，另一头给我用肩膀死死扛住！我要你们变成一堵不会后退的墙！”

“剩下的人，都给我上来！站到这根钢梁上，用你们的身体，用你们的重量，把这头畜生给我压趴下！我要它连一丝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石破天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疯狂的指令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用……

用人的身体，去给机器当配重？

去当减震器？

去当加固的零件？

这已经不是在造机器了，这是在献祭！

然而，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一个沉稳的身影，已经率先行动。

江卫国一言不发，他脱掉了身上厚重的棉大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第一个爬上了那冰冷刺骨的工字钢。

他走到最靠近刀架的位置，双脚分开，稳稳地站定，如同一尊浇铸在那里的铁像。

他的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孟山见状，再无一丝犹豫。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纵身一跃，跳上了基座，用他那山峦般的身躯，重重地压在了轴承座之上。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工人，默默地脱掉外套，沉默地、决绝地爬上了那根巨大的工字钢。

他们肩并着肩，脚挨着脚，将自己的血肉之躯，与这台冰冷的机器，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几十个男人，几十具体温尚存的血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组成了一道沉默而悲壮的城墙。

他们，成为了这台洪荒车床最后的、也是最无可替代的零件。

路承舟站在机器的操控位，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的眼眶，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红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转过身，再次面对那根等待被征服的合金钢。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撼动天地的力量。

“启动它！”

“轰――隆隆隆！”

引擎再次咆哮，大地再次颤抖！

但这一次，那股狂暴的震动，被几十具血肉之躯组成的堤坝，强行吸收、压制！

机器的抖动明显减弱，发出一种被束缚后、更加沉闷的怒吼。

路承舟再次握住了进给手柄。

他的目光越过刀锋，看到了江卫国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坚毅的脸。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路承舟猛地转动手柄！

“吱嘎！”

那令人牙酸的尖啸再次响起，火星迸射，照亮了工人们一张张因极致用力而扭曲的脸庞。

他们咬紧牙关，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如同钢索，将自己的全部重量与力量，都灌注到脚下的钢铁之中。

尖啸声在持续。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骨骼快要被震碎的瞬间，那刺耳的噪音，突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嗡――”尖啸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高亢、清亮、带着金属质感的持续嗡鸣！

那声音，像是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火山，又像是一曲被遗忘了千年的、来自钢铁灵魂深处的战歌！

与此同时，一缕细长的、闪烁着樱桃般红光的金属丝，如同新生婴儿的第一缕胎发，从刀锋与钢轴的接触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卷曲、剥离！

“嗤嗤嗤……”

那道亮红色的金属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随即冷却成一圈黯淡的蓝色。

成功了！

它真的成功了！

没有人欢呼，因为所有人都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们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将自己的身体更深地嵌入这台机器，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他们的眼中，却有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喜悦的泪。

那是人的意志，在战胜了物质的极限之后，所流淌出的、最滚烫的证明！

路承舟的双手稳如磐石，均匀地转动手柄。

那道亮红色的金属卷，源源不断地从刀锋下诞生。

他终于听见了。

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在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他终于听见了那首只属于创造者的、最华丽的乐章。

那是，钢铁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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