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毫厘之争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成为了这片雪夜废墟的唯一主宰。
那颗钢铁心脏在全新的基座上迸发出野蛮的生命力，飞轮带动着丑陋的轮胎传动带，周而复始地旋转，传递着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力量。
工人们的欢呼声早已被这工业的咆哮所吞没，他们围着这台初具雏形的怪物，一张张被油污和冻馁侵蚀的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他们成功了。
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让一颗死去的心脏重新跳动。
然而，在这片沸腾的狂热中，唯有两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江卫国站在人群之外，目光沉静如水。
他看着那旋转的飞轮，仿佛看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下一场更加艰险的战争。
而路承舟，则早已转身。
他无视了那震天的轰鸣与工人们的狂欢，径直走回那根作为基座的巨大工字钢旁。
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被拉得细长，显得孤高而冷峻。
狂喜的浪潮，终有退却的时刻。
当第一个工人注意到路承舟的举动时，喧嚣声渐渐平息。
人们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顺着路承舟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这台简陋的造物。
它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有了传递力量的血脉，但它依旧只是一具空洞的骨架。
它没有一双手，一双能够握住刻刀、征服钢铁的、精准的手。
“一台车床，最核心的不是动力，而是精度。”
路承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开众人狂热的外壳，露出下面冰冷的现实。
“我们有了一个强壮的心脏，但现在，我们要为它打造一副比绣花针还要精细的神经和指骨。”
他伸出手指，指向工字钢那平整却空旷的表面。
“这里，需要一条导轨。一条绝对平直、绝对光滑，能让刀架在上面移动时，不会产生一丝一毫晃动的导轨。”
他又指向那条正在旋转的、由轮胎改造的传动带。
“而这里，需要一个刀架。一个能够承受巨大切削力，同时又能以我们无法用肉眼分辨的精度，向前推进的刀架。”
他的话语，像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工人们，瞬间清醒。
是啊，导轨和刀架。
这才是车床的灵魂。
动力可以粗暴，但精度必须苛求。
在一个连像样尺子都没有的地方，去追求千分之一毫米级别的精度，这比之前所有的挑战，听起来都更加天方夜谭。
“路总工……”
老钳工张师傅的声音有些发干，他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工字钢冰冷的表面，“这……这导轨拿什么做？就算做出来了，刀架又怎么跟它配上？这东西叫‘燕尾槽’，得用专门的龙门刨床才能干，咱们……”
路承舟打断了他。
“我们没有龙门刨，所以我们不做燕尾槽。”
他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我们就用最笨的办法，做最简单的矩形导轨。”
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那堆从挖掘机上拆下来的钢铁零件，最后锁定在一根作为驾驶室加强筋的方形钢梁上。
“就用它。”
他指着那根钢梁，“把它给我抬过来，固定在基座上。然后，用你们手里所有的锉刀、油石、砂布，给我一寸一寸地磨！我要它的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工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用锉刀去硬磨一根几米长的淬火钢梁？
这得磨到何年何月？
这已经不是工业制造，这是水滴石穿，是愚公移山！
“至于刀架，”
路承舟的目光又落在一块厚重的配重铁块上，“就用它。同样的方法，在它底部挖出凹槽，跟导轨配在一起。我不要求你们做出完美的配合，我只要你们记住一个字――紧！”
“我要它紧到，需要用锤子才能敲动一步！所有的间隙，都用你们的汗水和力气去填满！”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所有人对现代工业的认知。
路承舟所描述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由人力与意志强行粘合起来的、充满妥协与智慧的原始造物。
没有人再提出疑问。
当疯狂成为唯一的逻辑时，任何理性的质疑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只是默默地行动起来，将那根方形钢梁与配重铁块，如同两块神圣的祭品，搬到了工字钢基座旁。
一场与钢铁的、毫厘之间的战争，就此打响。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发动机的轰鸣成为了单调而持久的战鼓。
几十名工人分成了几个小组，轮番上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连成一片，在空旷的废墟上空回荡，听起来像是无数巨兽在痛苦地磨牙。
锉刀在这种高强度钢梁面前，脆弱得像一根木棍。
往往磨不了几下，锉刀上的齿纹便被磨平了。
他们就用废弃的砂轮片，重新在锉刀上开出齿槽，然后继续。
这是一场纯粹的、毫无技巧可言的消耗战。
消耗的是工具，是体力，更是人的意志。
江卫国没有参与这场技术的鏖战。
他指挥着后勤的人，将食堂里所有能找到的猪油都刮了出来，熬成滚烫的油汤，混着粗粮面疙瘩，一碗碗地送到工人们的手里。
在这种极寒与高强度劳作下，只有高热量的脂肪，才能勉强维持住他们身体的热量。
一个年轻工人因为脱力，一头栽倒在地，手中的锉刀飞了出去。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臂抖得像筛糠，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绝望的泪水，混合着汗水与铁屑，从他年轻的脸庞上滑落。
“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他哽咽着，“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他身边的几名工人也停下了动作，脸上写满了同样的疲惫与动摇。
那股被强行凝聚起来的信念，在如同酷刑般的劳作面前，终于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时，江卫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汤，默默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去扶那个年轻人，也没有说任何一句鼓励的话。
他只是蹲下身，将碗递到他的嘴边。
“喝了它。”
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然后去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换下张师傅。”
年轻人愣愣地看着江卫国，看着他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
仿佛他倒下，不是因为崩溃，而只是这庞大计划中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环节。
他顺从地、大口地喝下了那碗滚烫的油汤。
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部分寒意与绝望。
江卫国站起身，看了一眼其他人，缓缓说道：“所有人，三班倒。累了就去火堆边喝汤，睡觉。但这里，工具不能停，声音不能断。”
他没有讲任何大道理，却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重新为这台疯狂运转的机器，注入了秩序和节奏。
裂痕被悄无声息地弥合了。
工人们重新拿起了锉刀，摩擦声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狂热，多了几分坚韧。
而路承舟，则始终守在战场的最中央。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亲自检验着每一寸被打磨过的表面。
他用手指最敏感的指腹，一遍遍地滑过钢梁，感受着那肉眼无法分辨的凹凸。
“这里，再低三丝。”
他指着一处几乎看不出任何瑕疵的地方，对满头大汗的张师傅冷冷说道。
张师傅的眼睛都红了。
三丝，那是百分之三毫米！
在这种条件下，用手去控制这种精度，无异于闭着眼睛穿针引线。
“总工……这……”
“没有这那！”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残酷，“要么磨平它，要么我们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
张师傅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偏执所震慑，他咬了咬牙，拿起一块最小的油石，趴在钢梁上，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对着那块看不见的瑕疵，开始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打磨。
时间在流逝，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当那根方形钢梁的表面，终于在灯光下反射出连贯而柔和的光晕时；当那块沉重的铁块，终于能严丝合缝地卡在导轨上，需要用榔头才能勉强敲动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倒在地。
他们成功了。
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躯，战胜了现代工业的精度壁垒。
然而，路承舟依旧没有停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之前打磨好的、作为刀头用的高速钢块，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宣判。
“硬度不够。”
他将一枚钢块狠狠地砸在工字钢基座上，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枚耗费了无数心血打磨出的刀头，竟崩掉了一个小小的尖角。
“我们要切削的，是挖掘机主销轴的特种合金钢。用这种刀头去切，和用豆腐去撞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被彻底掐灭。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死寂的绝望时，路承舟却猛地转身，走向了那堆拆下来的零件，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巨大的、满是油污的滚珠轴承。
“把它，”
他举起那个轴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疯狂的火焰，“给我砸开！”
“用里面的滚珠，我们自己，重新锻造一把真正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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