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以废铁之名

那个“好”字，仿佛耗尽了钱卫东身体里最后的热量。

他整个人都像一尊被抽空了内脏的泥塑，僵硬地立在原地。

仓库里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撕裂的内心，一半是身为国家干部的职责与恐惧，另一半则是坠入深渊后，对那一线虚无缥缈生机的病态渴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从江卫国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

每一步挣扎，都只是让蛛丝缠得更紧。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是猎物，更被强行变成了织网的帮凶。

江卫国没有给他太多沉浸在绝望中的时间。

他将那份决定了钱卫东命运的协议妥善收好，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纯粹解决问题的口吻，开始了下一步的部署。

“既然钱科长同意，那事情就简单了。”

他环视着这间巨大的仓库，目光如同精准的卡尺，丈量着每一个角落，“要让一场戏看起来天衣无缝，就必须做足所有的准备工作。”

钱卫东麻木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像一个等待指令的傀儡。

“明天上午，你需要准备好两份文件。”

江卫国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第一份，是机械管理局出具的、关于‘功勋五四’号挖掘机因技术老化、维修无望而申请报废处理的正式报告，报告上必须有你的亲笔签字和设备科的公章。”

钱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颤。

亲笔签字，盖上公章，这意味着他将以官方的名义，亲手为这台功勋设备判下死刑。

这不再是口头承诺，而是白纸黑字的罪证。

“第二份，”

江卫国完全无视他脸色的变化，继续说道，“是一份空白的废旧金属处理合同。甲方是你们机械管理局，乙方留空，处理的物品就是这台报废挖掘机。同样，需要你签字盖章。”

他顿了顿，看着钱卫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补充了一句。

“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两份文件上的日期，你可以酌情处理。”

这句话像是一剂毒药，又像是一颗定心丸。

它暗示着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默契，将钱卫东彻底绑上了同一条船。

如果将来东窗事发，这份可以随意填写日期的文件，既可能成为他的催命符，也可能成为他推卸责任的救命稻草。

魔鬼的交易，总是留着这样一扇通往更深地狱的后门。

“明天中午十二点。”

江卫国竖起一根手指，定下了不容商讨的时间，“我的车队和工人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他们会带着切割工具和撬棍，看起来就像一支最专业的废品回收队。”

钱卫东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焊枪的火花四溅，金属的撞击声刺耳，那将是一场公开处刑。

“他们不会真的动手，对吗？”

他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当然。”

江卫国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但他们必须让这台机器看起来正在被拆解。卸掉几块无关紧要的护板，用油漆在机身上画好切割线，再制造一些搬运和拆卸的痕迹……这些都是必要的伪装。”

他走上前，用手敲了敲挖掘机巨大的配重铁。

“我们会把它最核心、最完整的动力总成和液压系统，伪装成第一批‘待回收’的废铁，用帆布盖好，最先运走。至于剩下的车架和履带，我们会留在这里，分几天‘慢慢处理’。”

江卫国的计划滴水不漏，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欺骗性，“这样一来，在任何人眼中，我们都只是一家效率极高的废品回收公司，正在处理一单合法的生意。”

钱卫东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报废报告，看到了解放卡车载着被帆布严密包裹的“废铁”，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驶出机械管理局的大门。

一切都是合法的。

一切都是罪恶的。

“钱科长，”

江卫国走到他的面前，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体谅”，“我知道你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但你要明白，想要救活这台机器，这是唯一的方法。想要保住你的位置，保住水库的工程，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钱卫东的肩膀。

“有时候，想要办成一件正确的事，就必须先用一些不那么正确的手段。”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击垮了钱卫东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不再去想风险，不再去想后果，满脑子只剩下“唯一的方法”这五个字。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眸子里，迸射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疯狂。

“好！”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明天上午，文件会准备好。中午十二点，我在这里等你们的人。这期间，后院我会亲自清场，保证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从被迫接受到主动配合，这个身份的转变，只在一念之间。

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他要么崩溃，要么就成为比魔鬼更彻底的执行者。

“很好。”

江卫国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知道，这把钥匙已经不仅仅是用来开门了，它已经学会了自己转动。

他不再多言，对着钱卫东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带着孟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仓库。

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扇沉重的铁门被重新关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门缝。

夕阳最后的血色余晖从缝隙中挤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宛如伤口的光痕。

“咔哒。”

钱卫东亲手将那把大锁重新锁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像是突然惊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只手，刚刚缔结了一份足以将自己送上断头台的盟约。

他缓缓转过身，独自面对着那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那股陈旧的机油与铁锈混合的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像是坟墓里腐朽的味道。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纸，正飘浮在挖掘机的上空。

纸上，是他亲手写下的“同意报废”四个大字，以及那个刚刚签下的、笔迹因用力而略显狰狞的名字。

那不是一份报告。

那是一纸卖身契。

而他，心甘情愿地，成了自己的签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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