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巨兽的影子
挖掘机。
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冻结时间的魔力，甫一出口，便让整座乱葬岗上沸腾的喧嚣瞬间凝固。
五十名工人，五十具挥洒着热汗的躯体，全都僵在了原地，铁锹还保持着挖掘的姿态，脸上的表情却被一种混杂着茫然、震撼与极度荒谬的情绪所占据。
那是什么东西？
对这些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庄稼汉而言，这个词汇遥远得如同天边的神话。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在公社放映的、歌颂国家建设的黑白新闻片里，远远地瞥见过那挥舞着钢铁巨臂、一口就能吞下半座山头的庞然大物。
那不是工具，那是国家的意志，是钢铁的巨兽，是与他们这些凡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传说。
而现在，他们的老板，这个刚刚用雷霆手段将他们驯服的男人，却用一种谈论买一袋白面般轻松的口吻，宣布要去搞一台回来。
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涌起的骚动。
“挖……挖掘机？俺没听错吧？”
“疯了，厂长肯定是疯了！那玩意儿是咱们能想的？”
“乖乖，那东西一铲子下去，顶咱们五十个人干一天！要是真能弄来，别说这片地，就是把整个沙河镇给翻过来都行！”
怀疑、震惊、以及一丝被点燃的、不切实际的狂热，在人群中剧烈发酵。
只有路承舟，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脸色迅速变得无比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卫国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究竟意味着怎样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他快步走到江卫国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厂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挖掘机是国家统一调配的战略物资，每一台的去向都有严格的登记和审批流程。别说我们一个镇上的小厂，就是县里的国营大厂，想申请一台都得排上好几年的队，还得有通天的关系！”
他的话语冷静而客观，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工人们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
是啊，路工说得对。
那是国家的宝贝，怎么可能轮得到他们？
路承舟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能找到门路，也绝不可能‘买’到。最大的可能是租借，而且费用高到无法想象，还得配上专门的操作员和维修班组。我们……我们根本不具备这个资格，更没有这个财力。”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个时代最冰冷的现实。
现实如同一堵墙，横亘在所有人的梦想面前。
刚刚还因为发现了工业遗迹而高涨的士气，迅速跌落谷底。
工人们面面相觑，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种无力感所取代。
是啊，发现了宝藏又如何？
没有开采它的工具，那也只是一堆深埋地下的废铁。
然而，江卫国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等到路承舟把所有的困难都说完，等到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才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失落的脸。
“你们觉得，我们脚下这条铁路，是怎么来的？”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工人们都愣住了。
“是洋人建的。”
一个年纪稍长的工人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
江卫国点了点头，“几十年前，那些洋人，能漂洋过海，把钢铁巨兽运到我们这片土地上，为的是挖走我们地下的矿。今天，我们站在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上，为了建自己的工厂，为了让我们自己过上好日子，想用一下我们国家自己造出来的机器，你们却告诉我，办不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屈辱感，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不甘。
凭什么洋人可以，我们不行？
“资格，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江卫国的目光最终落回路承舟身上，眼神锐利如刀，“路工，你的专业判断没有错，按照规矩，我们确实没有资格。但是，”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机器归人管，那我就去找管机器的人谈。”
路承舟的心猛地一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今天起，工地任务调整。”
江卫国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直接下达了新的命令，他的声音清晰而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路承舟！”
“到！”
路承舟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带着第一组和第二组，什么都不用干，就给我沿着这条铁轨，用最笨的办法，一寸一寸地给我挖！我要知道它到底有多长，通向哪里，沿途的地质结构又是怎样，我要一份最完整的勘探图！”
“是！”
路承舟眼中重新燃起了工程师的火焰，大声应道。
这是一个他能够完成、并且能够发挥他专业优势的任务。
江卫国用一个具体的、可执行的目标，瞬间将他从对未来的焦虑中拉了出来。
“孟山！”
“在。”
孟山的身影如铁塔般上前一步。
“你带剩下的人，继续按照原计划，清理地表，夯实地基。同时，把工地的警戒范围扩大一倍！我不希望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这片工地，看清我们脚下到底有什么。”
“明白。”
孟山言简意赅。
“至于我，”
江卫国脱下沾满泥土的外套，随手搭在肩上，露出了里面干净的白衬衫，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从一个工地奠基者，变成了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指挥官，“我去县城一趟。”
他没有说去县城找谁，也没有说具体要怎么办。
但那份从容不迫的自信，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仿佛天大的难题，只要他亲自出马，就一定能迎刃而解。
“厂长，”
一个工人壮着胆子问道，“那……那挖掘机，真能弄来？”
江卫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又无比强大的笑容。
“把家里的碗备好。”
“等着吃肉就行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着工地的出口大步走去。
孟山立刻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在朝阳的映照下拉得极长。
工地上，五十名工人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着那个男人挺拔如松的脊梁。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要怎么做。
但所有人的心中，却都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个无比荒唐，却又无比坚定的念头——他说能，就一定能。
路承舟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那群神情复杂的工人，猛地将手中的图纸往地上一摔，发出一声脆响。
“都愣着干什么！”
他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厂长已经去为我们抢‘炮弹’了，我们这些当兵的，难道连战壕都挖不好吗？”
“所有人，拿起你们的铁锹！”
“开工！”
一声令下，沉寂的工地再次苏醒。
那五十把铁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念与力量，狠狠地、决绝地，再次刺入了这片沉睡的土地。
这一次，他们挖掘的不仅仅是泥土。
更是一个遥远而炽热的、关于钢铁巨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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