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楼番外
很久很久以后了。
久到时光那把刻刀,已经仔仔细细地在林见微脸上留下了痕迹。她的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像是我当年摊坏了的那个手抓饼上裂开的纹路,可我却觉得比任何花纹都好看。
她时不时会扶着腰,哼唧着说疼,再也熬不了夜,看着电视就能歪在沙发上睡着。
她常常看着我,戳着我的脸说:“不公平!张海楼!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我都老啦!”
我总是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说些俏皮话混过去。说我偷吃了唐僧肉,说我跟阎王爷拜了把子。心里却像被针尖密密地扎着。
是啊,为什么我还是这样呢?
这天午睡,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像过去无数个寻常的午后一样。她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却还是习惯性地躺在我身边。
忽然,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这辈子啊……太短了。”
我我侧过头看她,眼底的悲伤几乎要藏不住。
微微眨巴了一下眼睛,气鼓鼓地又蹦出来一句:“这被子都盖不到脚了!冻死我了!”
我:“……”
那一瞬间涌到嘴边的所有生离死别的悲恸,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我看着她扯着那床确实短了一截的被子,一脸认真的抱怨,忽然就笑了出来。
笑得眼眶发酸。
这个傻瓜。
我总是拿她没办法。
我记起刚遇见她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快一百岁了。见过的生死别离太多,多到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对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小姑娘动心时,第一反应是退缩。
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什么。是漫长到近乎残忍的时间,是注定无法同步的衰老。我能预见到所有甜蜜之后的痛苦结局。这段感情,能善终的概率太小太小了。
可我他跌的就是这么没出息。
她只是朝我笑了笑,我就把所有的理智和警告都抛到了脑后。
我沉默了一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笑了起来,多美好啊。
张千军万马那小子撞了撞张海客的胳膊,小声说:“海客哥,楼仔他……他是不是疯了?他怎么……怎么在笑啊?这是……这是嫂子的葬礼啊!”
我听到了吗?
也许吧。
但我控制不住我的嘴角。
我只是想起了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
想起了更早更早之前,她举着那个难吃得要命的手抓饼,眼睛亮晶晶地问我:“楼仔,你会一直陪我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是笑着的吧。
我说:“陪啊,当然陪。这辈子,下辈子,你烦我也陪。”
你看,我做到了。
这辈子,我陪到头了。
我只是在笑自己,原来一辈子……真的这么短。
短得像她抱怨的那床被子,仓促得让人措手不及。
也短得……像我这样一个活了那么久的人,回忆起来,却只觉得弹指一挥间。
而关于她的每一个瞬间,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们说,时间能抚平一切。
微微走后,我一度以为这话是真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冷血。
我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日子照常过,太阳照常升起。我甚至还能和来探望的张千军万马插科打诨,骂他带来的水果不新鲜。
我以为我扛住了。毕竟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生死离别,不过是常态。
直到那天,我从医院回来。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和她入院前一模一样。
餐桌上甚至还摆着她煮好没来得及吃的午饭,早已冰冷变质,凝固成一团油腻。冰箱里塞满了她采购的食材。制冰格里,冻好的冰块方方正正,等待被投入某个夏日的冷饮中,但它们永远不会等到了。
茶几上,她没吃完的药瓶散落在角落,瓶身上的说明还清晰可见。
墙上的日历,日期永远停留在她入院前一天。一个红色的圈,标记着我们计划好要去的但再也没去成的短途旅行。
门口堆着扔着几个因为物流延迟,直到现在才送到的快递盒子。里面可能是她买给我的新衬衫,或者是什么她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
所有这些……这些她为“生活”、为“未来”、为“我们”所准备的一切,都非常沉默地原封不动地散落在角落里。
它们没有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消失。
它们还在固执地描绘出曾有一个人在此认真生活的轮廓,描绘出一个“明天”的蓝图。
只是,这一切都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了中途。
再也不会进行下去了。
没有人,会再继续下去了。
原来,失去,不是轰轰烈烈的崩塌,而是这种细碎到极致的无声凌迟。
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灰尘落满了她的梳妆台。
我在收拾一个她以前宝贝得很的旧箱子时,翻出了一台老式的录像机。鬼使神差地,我试着开了机,电池居然还有微弱的电。
屏幕亮起,雪花闪烁后,出现了画面。
有人举着摄像机,镜头对着她,掌机人应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我。那时的她,脸上还有着饱满的胶原蛋白,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大概在说什么不正经的玩笑话,镜头晃来晃去,记录着她年轻鲜活的脸。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镜头。
她含笑的目光,一直微微侧着,落在一旁……落在了当时正举着摄像机嬉皮笑脸的我的身上。
即使透过冰冷模糊的录像画面,即使隔了漫长的几十年时光,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里那份毫不掩饰的爱意。
我一直以为我是记录的她。
原来,原来……
心脏像是被瞬间捏爆,迟来了几十年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将我吞没。我抱着那台冰冷的机器,在积满灰尘的旧物里,哭得不能自已。
再后来,我在箱底看到一个陈旧的牛皮本子。
翻开泛黄的扉页,上面有一行字迹:
「把爱人的名字用鲜血写一万遍,爱人就会出现。」
我手指颤抖地摩挲着那行字,想象着她看见这话时的表情,她应该很感兴趣吧。
真是个傻瓜,怎么会相信这种奇怪的传说。
我继续翻页。
后面的每一页,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全都是我的名字。
张海楼。
张海楼。
张海楼!!
……
我颤抖地抬起手,在那个本子上写下一遍又一遍。
“林见微——”
“林见微————”
“林见微——————”
写到10,000遍时,我的爱人没有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
是我的愿力不够虔诚,还是我的微微太过虔诚。
我不知道。
我只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动弹不得。呼吸变得艰难,意识开始模糊。
我又回到了那些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她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综艺,我躺在她腿上看书,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我们为晚上吃什么拌嘴,为遥控器打架,然后一起下楼去买那个小摊贩最后两个饼。
此刻缠绕我的这具躯壳所带来的所有痛苦,都只是我漫长到近乎无聊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坎坷。
我终究会跨过去。
然后回到那个有她的、安稳的、茶香袅袅的生活中去。
我正和她并肩坐在窗边,共喝着同一壶她喜欢的茶。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侧过头,漫不经心地对她说:
“诶,微微,你知道吗?”
“那时候……我想起你了呢。”
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却只摸到墓碑上冰冷的照片。
血液流尽,我的世界陷入黑暗,并且再也不会迎来光明。
我可以再见到微微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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