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和天子走得近

慧能沉吟半响，决定把话挑明一点，语气却仍旧含蓄。

“外面近来风声多。有人说大慈恩寺同天家走得近，也有人说三教司在各地摸底。我寺小小，无甚可隐。但风一起，难免人人自危，言行都有了分寸。我也是个俗人出家的骨头，心里难免多想。”

洪恩听到大慈恩寺几个字，只是点点头，并不接茬。茶香又在两人中间绕了一圈，他才坦然开口。

“住持命我此行，第一站是少林寺。嵩山有名的寺很多，少林更是祖庭。我此来，求法是实，问道是实。至于与周边寺庙多走多谈，亦是住持所嘱。路上多看几眼，多记几笔，回去也好交代。”

慧能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眉梢压下去的那点锋利消失了。他抬起茶盏，碰了一下桌面。

“法师既然如此，那便多留几日。千佛寺虽小，柴米菜蔬不缺，能侍奉得周到。若要去少林，我也可备两位脚力作伴，省得山路上跑腿费劲。”

洪恩笑：“多谢。少林我自有路，千佛寺的这份情，我记下。”

两人之间的气口一宽，话题便顺了。慧能问起路上风物，问起大报恩寺近年的讲学风气，问起经房抄写的规矩，口吻不急不缓。

洪恩答时也真，不躲不藏，把寺里如何分善账、如何开粥棚、如何收挂单，逐一说得清楚。他不去评人，也不去说是非，只说法子与脉络。

聊到半处，小沙弥送来新茶和几碟小点。院门外传来两阵脚步声，停在门边，既不闯入，也不离开。慧能朝门口看了一眼，吩咐小沙弥去打发，语气客气。

“告诉门外施主，讲经已毕，若要问事，可等申时后到偏院。”

小沙弥应声而去。院里再度安静。洪恩抬眼看树梢，树叶在风里晃，阳光碎碎地落到桌上。

“你这里香火不错。”他随口一说，“看门口那口大缸，水一直满。水满，香火就旺。”

慧能笑：“是乡里人肯来，才有此景。我们寺里规矩不多，小庙似水，能装多少是多少。洪恩法师若不嫌弃，明日也可在粥棚那头坐一坐，看看我们怎么熬粥、怎么分粥。”

“好。”洪恩爽快应下，“我到哪家寺庙，最爱看三处。第一处是库房，第二处是粥棚，第三处是学舍。库房见规矩，粥棚见人心，学舍见未来。”

慧能点头：“话合我意。你看，我就怕风声把人心吹散。若人人只顾护自家的锁，忘了粥棚和学舍，佛门便空了。”

洪恩没有作态，握住茶盏，像握住一件不轻不重的东西。

“风要吹，总会吹。有人把窗户关紧，有人把门半掩，有人给屋檐再加一块瓦。千佛寺做的是后两件，便已不易。”

他没再多说。两人喝完这盏茶，转去偏院。慧能让人拿来几件简册，是寺里近年的善账汇总，按月按用途分类，一页页翻过去，凌乱里见规矩。

洪恩看得认真，偶尔问一句某个名目背后的实际做法，慧能便把实操细节说出。他们谈的是做事的门道，而不是好听的话。

第三盏茶上来时，夕阳斜到墙上。院外的风热了些，远处山道上传来驮队的铃声，叮当几下又没了。

“我走之前，会再来道谢。”洪恩起身，“若你这几日空闲，我们可以再讲一场，换个题头。”

慧能笑：“今日讲了正、缓、明，明日不如讲稳。山里人上山下山，最怕脚滑。脚不滑，心就稳。”

“好。”洪恩点头，“讲稳。”

两人约定了时辰，走出小院。夜色慢慢往寺里铺，树影拉长，屋檐下有人点了灯。一阵风过，灯芯跳了一跳，又安稳下来。

这边茶香将散，那边山脚下，许霁已把话带到了。慧能接到请帖时，正与洪恩谈毕不久。他把请帖放在案上看了看，心里掂量来意。

请帖字迹端正，言辞有度，不显一点逼迫。上面说的是山脚下某处茶肆，有位山中故友愿听法，若能屈驾，三叩致谢。慧能细看落款，认出是万安的笔意。

他把请帖给洪恩看：“有人请你听法。”

洪恩看完，笑：“听法是好事。只是不知这位故友是哪一位。”

慧能道：“若是我猜的那位，面上少见，多在山中走。他与市舶牙行有来往，也和几处寺庙执事交情不浅。人不浮，脾气不软。”

“这样的人，喜欢安静处谈话。”洪恩看一眼窗外，“若真要见，我愿意去。只是我有一条老毛病，只讲法，不谈人。不谈是非，不谈输赢。若他问到庙里的事，我这边仍旧按寺里规矩答，答法子，答流程，答得了多少就多少。”

慧能笑：“我正担心你会客气。你若不去，他便要在我们门外转两圈；你若去了，反倒省了许多眼睛。嵩山风大，人心最怕起波。我宁可在茶里说三句明话，也不愿让人半夜敲门。”

洪恩点头：“那便去。”

约定了第二日申时，慧能让人备了驮马，又吩咐两名脚力轻装同行。第二天，日头上来得快，寺外的路上灰尘干爽。

一路向山下，松香不断。洪恩不急不缓，边走边看，见山腰处几处田地，问了两句庄稼人的收成；见路旁水渠沉了淤，也问了会不会影响粥棚的水。他问得随意，却不虚，像把路上的每一处都当成经文的一页。

到了山脚下的茶肆，风格朴素，门口挂帘，帘子上洗得发白的花纹随风晃。店里人不多，最里头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衣着不显，眉目整肃。正是万安。

慧能与洪恩入内，先行礼。万安起身还礼，目光停在洪恩脸上，像认真地看了一下，又不作评。店家送上茶，清淡，不腻。三人坐定，先说路上风物，说寺里粥棚，然后才慢慢转到经义。

“今日恰逢有缘。”万安温声开口，“听说法师讲正、缓、明，心里颇有好奇。”

“不过是把做事的自然理说一遍。”洪恩笑，“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人容易急，容易偏，容易暗。我说的正、缓、明，是给自己绑一根线。”

“那稳呢？”万安顺势问，“我小时候听过一个老先生的说法。万事稳字压阵，有多稳，才敢有多快。法师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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