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被当猴耍了
歙州,新安江畔,军器监。
巨大的工棚内,热浪翻涌,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熬化的兽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数十座熔炉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橘红色的火舌,赤膊的匠人们挥舞着铁锤,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飞溅的火星。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永不停歇的轰鸣与劳作。
正如任迹所言,只要新安江的滚滚江水一日不停,锻锤便一刻不歇息。
刘靖负手走在其中,四周的喧嚣似乎无法侵扰他分毫。
匠人们看到他的身影,动作会下意识地顿一顿,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价值展现在这位决定他们命运的刺史面前。
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后方的独立院落里,景象截然不同。
九尊青铜铸就的庞然大物,在一片空地上整齐列阵。
它们静默无声,却比整个工坊的喧嚣更具威势。
因为有了铸造第一尊的经验,这九尊后续批次的大炮,炮身线条更加流畅,青铜表面经过反复打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幽光。
每一尊大炮都稳稳地架在经过加固的四轮炮车上,黑沉沉的炮口,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杀气。
刘靖缓步上前,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划过炮身。
那坚硬、冰冷的触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踏实的豪情。
这就是他敢于在这乱世立足的底气。
“好,好啊!”
刘靖连赞两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满意。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
军器监副使任逑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灼人的光,那是匠人见到自己毕生所求之物诞生时的神采。
如果说铸造第一尊大炮时,他还不明白这是何物,只存了在刺史面前表现自己的心思,可自从亲眼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后,他的想法就彻底变了。
自己造的,已经不是凡物了,而是能够开山裂石的神兵!
刘靖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段时日你与诸位大匠辛苦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让任逑紧绷的后背猛地一颤。他猛地躬身下去,声音都有些发颤:“为刺史效命,不敢言苦。况且能亲手造出此等神物,是我辈匠人三生有幸!”
这话还真不是马屁,这等神兵,保不齐能让他青史留名。
史书浩如烟海,然能将名字留在史书之上的人,却少之又少,即便是一州刺史,王侯子女,绝大多数都无法入册,更遑论他一个小小的军器监副使了。
“有功,便要赏。这是本官定下的规矩。”
刘靖没有再说多余的废话,只对身后抬了抬下巴。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亲卫,立刻抬上数口沉甸甸的木箱,在众人面前“哐当”一声掀开箱盖。
刹那间,院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铜钱,在阳光下,反射出动人的光芒。
那不是几贯、几十贯,而是堆积如山的财富!
一名书吏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功劳簿,高声唱道。
“副使任逑,总领铸炮,统筹全局,厥功至伟,赏钱五百贯,上等绸缎二十匹!”
“所有参与铸造神威大炮的匠人,按名录记,每人赏钱五贯!”
“其余辅兵、杂役,凡出过力者,每人赏钱一贯!”
刘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军器监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狂吼淹没!
“多谢刺史!”
“刺史万胜!”
匠人们欢呼雀跃,一张张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脸上,洋溢着最纯粹的狂喜。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看着那满箱的铜钱,嘴里喃喃着:“够了……够给孙儿娶媳妇了……”
一旁的年轻的匠人眼神火热,心头已经开始盘算五贯赏钱该如何用了。家中屋顶总是漏水,该请人修缮一番了。
儿女也长大了不少,该扯两匹布,做一身新衣……
他们只是做了分内事,却能得到如此想都不敢想的重赏,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愿为刺史卖命?
刘靖含笑看着这一幕,等到院子里的声浪稍稍平息,他才将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任逑拉到一旁,声音压低了许多。
“膛线之事,研究得如何了?”
听到“膛线”二字,任逑脸上亢奋的神色顿时一僵,随即垮了下来,换上一副苦相。
“刺史恕罪,此事……此事难度实在太大。”
他搓着粗糙的双手,满是无奈和自责地解释道:“其一,是寻不到足够坚硬的材料来做那‘膛刀’。下官试过最好的百炼钢,甚至托人花重金采买来了几块天外陨铁,可炮管内壁的青铜坚韧无比,百炼钢刀具刻不了多深便会磨损失效,陨铁又脆,不堪大用。”
“其二,便是炮管太长太深。即便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能在炮口处刻出几道纹路,可想要将膛线均匀地刻到数尺深的炮管底部,实在……实在无从下手。里面的情况看不见,摸不着,全凭手感,刻出来的纹路深浅不一,反而影响出膛。”
刘靖静静地听着,并未怪罪,反而温声安慰道:“此事本就极难,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我铸出十尊神威大炮,已是天大的功劳,不必为此自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当世的百工技艺,想要造出膛线,着实是为难胖虎了。
这需要辨材、营造、机关之术均达有一个全新的进展,缺一不可。
他之所以提出来,只是为了给任逑这样的技术狂人一个前进的方向,一颗未来的种子。
见任逑依旧满脸愧色,刘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图纸,递了过去。
“膛线之事,慢慢研究,不急。眼下,我这里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你来攻克。”
任逑疑惑地接过图纸,那是一卷上好的宣州纸,触手温润。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图纸上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炉子,好似一个大肚瓶。此外还有剖面图,结构复杂无比,标注着各种奇怪的名称,什么“风口”、“炉缸”、“出铁口”,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解释着各部分的功能。
“刺史,这……这是冶铁炉?”
任逑看得眼花缭乱,但到底与冶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所以只一眼便看出这是用于冶铁的炉子。
“此物,名为‘高炉’。”
刘靖的手指点在图纸上,声音沉稳而有力。
“是本官早年间从一游方道人那得知,若能将它造出来,我们炼出的精铁,强度将远超当世任何炒钢。到那时,无论是铸造甲叶,还是打造兵刃,都将脱胎换骨。”
宋时的甲俱,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
不管是宋朝的步人甲,还是西夏瘊子甲,又或是辽国的黑漆甲,其坚固性远超唐时甲胄。
除了甲胄锻造工艺的提升,更重要的则是冶铁技术的进步。
高炉的普及,使得钢铁质量提升了整整一个档次。
任逑死死地盯着图纸,眉头紧皱,和冶铁打了一辈子交道,冶铁炉的构造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眼前图纸上的高炉虽然怪异,可许多地方的构造,却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疑惑。
见状,刘靖轻笑道:“不着急,回头慢慢研究。”
任逑回过神,高声道:“下官定不负刺史所托!”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叠好,揣进怀中。
刘靖又看向任迹,询问起另一件事:“前阵子你所言铸模甲叶,进展如何?”
任迹闻言,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刺史,铸模之法已经纯熟,只是……只是这甲叶的材料,始终不过关。”
他一脸苦恼地说道:“用寻常铁水浇筑出的甲叶,强度太低,看着成型,实则一敲就碎,脆得很。必须经过反复多次的回火锻打,才能堪用。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与人力,几乎与原来的法子相差无几,并未能真正提升效率。”
刘靖闻言,心下了然。
说白了,还是冶炼技术的问题。
这个时代的炒钢法,炼出的铁水杂质多,成色不均,直接浇筑出来的成品自然又脆又差。
只有等任逑把这“高炉”给搞出来,炼出真正意义上的“钢水”,到那时,分工协作、大批铸造甲叶才能成为现实。
“无妨。”
刘靖摆了摆手:“此事根子不在你。你且与你兄长一同,先将这‘高炉’钻研透彻。只要高炉一成,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是!”
任迹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离开热火朝天的军器监,刘靖策马前往城外大营。
还未靠近,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鸣便隐隐传来,仿佛大地在有节奏地颤抖。
那是数百匹战马同时奔腾时,马蹄在叩击大地。
刘靖来到骑兵营的校场边,勒马停住。
只见广阔的马场之上,袁袭身着铁甲,一马当先,他身后,一百七八十名骑兵排成一道整齐的横阵,正策马狂奔,卷起漫天烟尘。
随着袁袭一个手势,身后的一百多名骑兵迅速开始变阵。
原本的横阵瞬间被拆散,化作数十个以三人为一小队的锋矢阵。
紧接着,三个小队又迅速靠拢,组成一个近十人的大队。
只是,因为操练时日尚短,这些骑兵之间的配合还显得有些生疏,变阵之时,阵型略显凌乱,甚至有两匹战马险些撞在一起,引来旁边充当教官的魏博老兵一阵怒骂。
刘靖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在场边看了一会儿。
这支骑兵,是他的底牌之一。
谁能想到,小小歙州,还藏着一支百余人的重甲骑兵?
两军对垒之时,突然杀出,绝对可以出其不意,甚至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虽然眼下还很稚嫩,但在庄三儿和那些百战余生的魏博牙兵老卒的调教下,已经初具雏形。
片刻后,他调转马头,来到中军帅帐。
“让庄三儿过来见我。”
很快,一身短打劲装的庄三儿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校场上的风尘与汗味。
“刺史!”
“坐。”
刘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开门见山地问道:“翚岭那边,军寨修得如何了?”
提及此事,庄三儿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
“回主公,地基已经全部打好。镇墙也已用夯土筑起了近六尺高,负责此事的民夫日夜赶工,山上的石料和木材也源源不断地运了过去。照这个势头,最多再有半年,一座真正的雄关便可彻底完工!”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下,虽然只修了一半,但凭借翚岭的险要地势,已经不惧杨吴军来攻。即便陶敬昭那厮知晓了,也无济于事!”
“好!”
刘靖闻言,心下大定。
这步棋,他谋划了数月,如今终于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
“再过三日,便让在大会山迷惑敌人的军民,全部撤回翚岭,集中所有人力,给我把这座关城建起来!”
“遵命!”
……
与此同时,歙州边境。
杨吴大营之中,主将陶敬昭身披甲胄,手持一杆马槊,正骑在战马上,演练着槊法。
他手中的马槊上下翻飞,时而如毒龙出洞,直刺咽喉!
时而如猛虎下山,横扫千军,带起阵阵破空之声,尽显其不凡的武艺。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策马急奔而来。
“报!将军,斥候急报,盘踞在大会山中的歙州贼军与民夫,于今日上午辰时时分,已经全部撤离了!”
陶敬昭闻言,缓缓收回马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哦?撤了?”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大会山,虽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也让对方不胜其烦。
在他看来,刘靖这是妄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修建军寨,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今对方撤离,显然是修了小半年,连个寨墙都没立起来,终于知难而退了。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陶敬昭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让斥候营的人跟紧了,看看这群丧家之犬要逃到哪里去。”
“是!”
然而,到了下午,大营内的气氛已不复清晨的肃杀,变得有些懒散。
陶敬昭坐在自己的帅帐内,帐帘半卷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染成金色。
他正用一块上好的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宝槊。槊身光滑如镜,映出他嘴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得意。
刘贼……那个黄口小儿,终究还是太嫩了。
以为凭着一股血气,就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扎钉子?
真是可笑。
被自己这么不轻不重地骚扰了几个月,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后还不是得灰溜溜地滚蛋?
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歙州城内,那刘贼正为自己这个愚蠢的决定而顿足捶胸。
想到这里,陶敬昭擦拭的动作更慢了,他很享受这种智谋上碾压对手的快感。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人在急促地奔跑和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陶敬昭眉头一皱,心中有些不悦。
军营重地,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他正要开口喝斥,那急促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亡命奔逃般的慌乱,直冲帅帐而来!
守在帐外的亲卫厉声喝道:“站住!将军帐前,不得放肆!”
但那声音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和亲卫的惊呼,帅帐的厚重门帘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名斥候营的队正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头盔歪斜,满身尘土,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发现了无比惊恐之事。
陶敬昭猛地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马槊,厉声喝道:“慌什么!”
那队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剧烈地咳嗽着,他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惧。
“将军……不……不好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们……我们都被骗了!”
“那伙贼军,根本不是在大会山修筑军寨,他们……他们在大会山后方的翚岭之上,已经……已经修出了一座军镇!”
“什么?!”
陶敬昭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马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一把揪住那队正的衣领,双目赤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那座军镇……规模宏大,小的……小的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关城!”
陶敬昭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被耍了!
被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刘贼,像猴一样耍了整整数月!
“备马!”
一股巨大的羞辱与愤怒涌上心头,陶敬昭怒吼着冲出大帐,翻身上马,甚至来不及召集大队人马,只带着数十名亲卫,便疯了一般朝着翚岭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狂奔,当他穿过密林,气喘吁吁地登上远处的一座山坡,亲眼看到远处翚岭上的景象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险峻的翚岭之上,一座巍峨的关城拔地而起,死死地扼住了进入歙州的咽喉。
城墙连绵数里,虽然眼下只夯筑到了七八尺的高度,远未完工,但其地基之宽,规模之大,已经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那厚实的墙体,再加上翚岭天生的险要,这座关城即便只修了一半,也已然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陶敬昭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他可以想象,一旦此城完工,刘靖只需派上两三千兵马驻守,便足以将数万大军死死地挡在歙州境外。
夺回歙州的希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渺茫。
他死死地攥着马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好一个刘靖……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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