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先生真乃吾之孔明也
神威大炮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其回响似乎仍在歙州的山谷间久久不散。
测试结束的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歙州刺史府的布告栏前便已人头攒动。
一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募兵令,被张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瞬间引爆了全城。
这份募兵令的古怪之处,在于它对一个战士最核心的素质——力量与武艺,竟只字未提。
它不招募那些能徒手开碑裂石,在沙场上万夫莫当的猛士。
也不需要那些骑术精湛,能做到来去如风、百步穿杨的精锐骑士。
它只招募一个全新的兵种——炮兵。
随之而来的要求,更是让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双眼视力必须绝佳。
布告上用极其具体的要求写明:能在百步之外,清晰地分辨出悬挂柳枝上叶片的脉络走向。
其二,于数术颇有天分。
要求能不假算筹,仅凭心算,便能迅速估算高下远近。
一时间,整个歙州城,从酒楼茶馆到田间地头,到处都在讨论这件新鲜事。
“炮兵?这是个什么兵种?听着倒像是过年放鞭炮的行家?”
一个刚卖完菜的农夫挠着头,满脸困惑。
“你懂什么!”
旁边一个消息灵通的货郎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听说了,刺史大人在军器监那边造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比水缸还粗!就前两天,‘咚’的一声,十里外的一座小山包,硬生生给轰平了半边!这炮兵,八成就是伺候那尊‘铁佛爷’的!”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的乖乖,真有此事?那不成了天神的手段?”
“视力好我能明白,打仗嘛,看得远总没错。可这‘于数术颇有天分’是何意?难道冲锋陷阵之前,还得先卜一卦不成?”
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扶了扶头上的方巾,满是不解。
可他的问题却无人能回答。
先前回答的货郎耸了耸肩,说道:“兴许刘刺史有别样的打算吧……”
尽管疑惑重重,但“刺史府”这三个字,在如今的歙州就是最可靠的金字招牌。
在刘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赋税轻简,他的任何政令,都会得到民众最积极的响应。
更何况,募兵令上开出的待遇极其优厚,饷银足足是普通步卒的两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短短三日之内,一个百人规模,被刘靖亲自命名为“神威营”的特殊营队,便在戒备森严的军器监旁边的独立营区里,正式组建完毕。
这支新兵营的成员,成分五花八门,堪称奇特。
有眼神锐利如鹰,能在深山老林里凭借最细微的痕迹追踪猎物三天的老猎户。
他们在视力测试中,别说百步外的柳叶,就连停在柳叶上的小虫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也有脑子活络,于数术一道极有天分的商贩伙计和钱庄学徒。
他们在考核中,面对考官提出的测距、估高等各种难题,往往能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与辅兵们辛苦丈量的结果相差无几,其天赋令人咋舌。
此刻,这一百名新兵正站得笔直,用一种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安的复杂眼神,打量着营地中央那尊散发着金属寒光的庞然大物——神威大炮。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炮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接下来的日子,神威营开始了日复一日,近乎枯燥到磨灭人性的操练。
这里没有挥汗如雨的捉对厮杀,更没有震耳欲聋的冲锋号角。
训练场上,听不到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也看不到将士们挥洒的汗水。
他们每天练习最多的,就是用眼睛去测算远方各种参照物的距离。
从营地门口的一棵老树,到远处山坡上的一块奇石,再到江面上的一艘渔船。
然后,会有专门的辅兵用早已校准过的绳尺,花费大量时间去进行实际丈量。
新兵们需要将自己估算的结果与实际结果进行比对,一遍又一遍地校正自己的“感觉”,直到误差被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这对于那些习惯了用直觉和经验打猎的猎户,以及习惯了精确计算的商贩伙计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挑战。
再然后,就是学习如何保养这尊比自己性命还金贵的铁疙瘩。
刘靖亲自编写了厚厚一本操作手册,由教官逐字逐句地教给他们。
如何用特制的长杆和浸了油的麻布清理炮膛,确保内壁光滑无损。
如何精确地称量火药,多一分则有炸膛之危,少一分则影响射程。
如何将沉重的炮弹稳稳地推入炮膛底部,确保严丝合缝。
如何调整炮口的角度,每一个微小的变动,都对应着射程的巨大变化。
最后,才是如何点火。
每一个步骤,刘靖都要求他们一丝不苟地执行,他时常会亲临训练场,亲自监督,要求他们将整个流程刻进骨子里,形成肌肉记忆!
要做到哪怕在最混乱的战场上,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完成所有操作。
炮声,自此成了新安江畔每日固定的背景音。
从最初那一声惊天动地,让无数百姓以为是天雷震怒,吓得跪地祈祷,到后来的一日三响,雷打不动。
歙州的百姓们,已经渐渐将这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当成了刺史大人治下安稳的象征。
每当炮声响起,人们非但不觉惊扰,反而会心安理得地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那是一种宣告“此地安好”的钟声。
当刘靖在江南一隅,默默积蓄着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力量时。
北方的中原大地,已然天翻地覆。
……
……
洛阳,梁王府。
朱温联手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用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和血腥至极的屠杀,将盘踞河北百年之久、连唐廷都无可奈何的魏博牙兵,彻底从历史上消灭。
这支以骄横跋扈、反复无常著称的精锐军团,一夜之间化为历史的尘埃。
朱温兵不血刃地吞并了这块富庶的河北重镇,将其牢牢地攥进了自己手里。
经此一役,梁王声势之隆,已然天下无两。
王府之内,一场庆功宴刚刚结束,首席谋主敬翔与心腹李振联袂求见。
“大王!”
李振躬身行礼,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算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压抑不住的狂热。
“如今魏博已定,李克用在太原舔舐伤口,龟缩河东不敢南下;刘仁恭在幽州外强中干,自顾不暇。放眼天下,再无能与大王抗衡之势力。天下大势,已然明朗。臣以为,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朱温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那双总是闪烁着凶光的眼睛微微眯起,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剑的剑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当然明白李振口中的“更进一步”是什么意思。
称帝!
这个念头,如同深埋在他心底的一颗种子,自他攻入长安、挟持天子东迁洛阳的那一刻起,便在权力的浇灌下,疯狂地滋长!
如今已然是一棵枝繁叶茂、渴望冲破云霄的参天大树。
他享受着生杀予夺的快感,享受着百官匍匐在脚下的尊荣。
但他头顶上,始终悬着一个“梁王”的封号,还有一个姓李的傀儡皇帝!
次日朝会。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气氛庄严肃穆。
年幼的天子李柷如同一尊精致的木偶,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眼神空洞。
朱温当着满朝文武,以及这个被他捏在掌心的傀儡皇帝的面,状似不经意地轻飘飘提了一句。
“如今中原已定,四海归心,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本王以为,当为天下苍生计,早立新君。”
话音落下,偌大的殿堂之内,瞬间针落可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了朱温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
谁都听得出这番话里毫不掩饰的试探,以及那试探背后,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野心。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近乎明示了。
片刻的死寂后,左牙指挥使蒋玄晖第一个排众而出,他脸色凝重,快步走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调沉痛,字字恳切。
“大王!万万不可!如今河东未平,蜀中未定,江南未服!”
“李克用、王建、杨渥之流,皆是虎狼之辈,他们名义上仍尊奉唐室。大王若贸然行废立之事,无异于给了他们一个‘清君侧’的绝佳借口!”
“让他们得以高举义旗,联合天下群雄共击大王!此举是授人以柄,将我等置于天下公敌之位啊!”
他的话音刚落,新任宰相柳璨、太常卿张廷范等一众朱温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重臣,也仿佛约好了一般,纷纷出列,跪倒一片。
“大王三思啊!”
“臣等附议!非是臣等不愿大王君临天下,实是时机未到!名不正则言不顺,仓促行事,后患无穷啊!”
他们提出的,是一套稳妥得不能再稳妥的“受禅”流程。
先请天子下诏,封朱温为相国,总领百揆,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大权;再划拨更大的封地,由梁王晋为魏王,彰显其功绩;最后再行加九锡、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等殊礼。
一步步地将程序走完,将朱温的威望和法理地位推到极致,最后再由天子“主动”禅让,名正言顺地将皇位过渡过来。
这才是历代权臣篡位的标准流程,既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又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政治动荡。
听着这些所谓的“万全之策”,朱温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
他要的,是黄袍加身,是群臣俯首,是立刻就坐上那张他梦寐以求的龙椅!
而不是这种拖泥带水、繁文缛节的政治表演!
他一个从草莽中杀出来的枭雄,最痛恨的就是这些世家门阀讲究的虚伪礼仪。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一种施舍,等着那个姓李的小皇帝一点一点地把权力“赏”给他。
一股暴戾的杀气在他胸中翻腾,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忍不住拔剑杀人。
但他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眼前的这些人,蒋玄晖、柳璨……这都是他最核心的班底,是助他从一个黄巢叛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肱股之臣。
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们的建议,也确实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最终,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达成了。
朱温暂时压下了立刻称帝的念头,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深沉。
作为交换,朝廷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册封朱温为相国、总百揆。
同时,将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天雄、武顺、佑国、河阳、义武、昭义、保义、戎昭、武定、泰宁、平庐、忠武、匡国、镇国、武宁、忠义、荆南等,足足二十一道军镇之地,全部划为魏国封土。
朱温,自此由梁王,晋为魏王。
其国之大,其权之重,已然与一个真正的帝王无异,只差最后那一个名分。
……
当北方的政治风云变幻之时,南方的江西洪州城,已然化为了一座真正的血肉磨盘。
城墙之上,一名镇南军的士卒刚刚用长枪捅下了一个攀爬上来的敌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支冷箭便呼啸而至,正中他的咽喉。
他捂着脖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无力地向后倒下,滚下了城墙。
他的位置,立刻被身后的同袍补上。
城下,杨吴大军的攻城器械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堡垒,不断向城墙靠近。
无数士兵扛着云梯,如同疯了一般的蚁群,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滚石、擂木、金汁、火箭……所有能用上的守城器械,都早已用到了极限。
城墙的砖石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郡守府内,灯火通明。
钟匡时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双眼之中血丝密布,如同两张细密的蛛网。
他原本儒雅的面容上,此刻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焦虑。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只要他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和士兵临死前的凄厉惨叫。
旷日持久的围攻,让他的心神时刻紧绷如弓弦,早已心力交瘁。
杨吴大军的攻势,比他想象中要凶猛、要狡猾得多。
白天,他们用人命来填,一波接着一波,发动疯狂的猛攻,消耗守军的体力和守城物资。
到了夜里,他们也不停歇,而是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在城墙下敲锣打鼓,虚张声势,或者用冷箭偷袭城头的哨兵,让守军根本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更可怕的是,他们甚至挖通了数条地道,有好几次,城内的某个角落会突然塌陷,数百名杨吴士卒嘶吼着从地底钻出,与城内守军展开血腥的巷战。
虽然每一次都被拼死打了回去,但守军的伤亡同样惨重,城内百姓更是人心惶惶,士气一次比一次低落。
他不是没有向盟友刘靖求援。
可歙州远在数百里之外,中间还隔着杨吴的控制区。
刘靖派出的兵马,也只能在宣州一带袭扰杨吴的粮道,牵制其部分兵力,对于被大军团团围困的洪州主战场,无异于杯水车薪。
“大王,不能再这么守下去了。”
谋士陈象快步入内,脸色难看至极。
“下官刚刚巡视了城防,将士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许多人都是靠着兵器才能站稳。”
“再有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城内战,士气就可能彻底崩溃。届时,大军哗变,城池将不攻自破!”
钟匡时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剧烈晃动了一下,他撑在沙盘边缘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经泛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木质边缘捏碎。
他何尝不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的绝境。
可不守,又能如何?
城外是十万如狼似虎的敌军,以杨渥对镇南军的仇视,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全城军民都将面临屠戮。
陈象看着他那强撑着不倒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今之计,已无良策。唯有行险,向北求援。”
“向北?”
钟匡时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随即,一道光亮划过,他瞬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朱温?”
“没错。”
陈象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赌徒般的精光:“就是新晋的魏王朱温!”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分析道:“朱温刚刚吞并魏博,晋封魏王,权势滔天,其篡逆之心,路人皆知!”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名分!是天下诸侯的承认!”
“我们此时向他求援,就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机会!”
“其一,他绝不愿看到杨吴彻底吞并江西,坐看杨渥这个心腹大患在南方做大,威胁他日后的南征大计。”
“其二,我们遣使北上,向他称臣,献上我们镇南军多年积攒的财宝美女。这对于急于营造‘万国来朝’假象的朱温而言,是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为了他那‘天下共主’的名声,也为了遏制杨吴,必然会出兵!”
“我们甚至不需要他真正派大军打过来,只要朱温的大军南下,哪怕只是做出南下的姿态,兵锋直指淮南。杨渥腹背受敌,必然会立刻从洪州撤兵回防。届时,江西危机自解!”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钟匡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对啊!我怎么会没想到!
他死死地盯着陈象,那眼神,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那张被疲惫和绝望笼罩的脸上,一扫连日来的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振奋。
他猛地直起了略显佝偻的腰背,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陈象的肩膀,用力之大,让陈象都感到了疼痛。
“先生真乃吾之孔明也!”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当即拍板,声音斩钉截铁。
“好!就依先生之计!”
他松开陈象,转身对着门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喝道:“来人!传我将令!”
很快,三名他最心腹的牙将,浑身浴血,铠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便被召至密室。
这三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宿将,忠心耿耿,武艺高强。
钟匡时将三封一模一样、用火漆严密封装的密信,郑重地交到他们手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托付生死的沉重。
“今夜三更,月黑风高,是突围的最好时机。你三人,各率一百精锐,从东、西、北三门,同时发动突围!”
“记住,你们的目的不是杀伤敌人,不是恋战!”
“你们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出去!不用回头,哪怕身后的一百兄弟全部战死,你们也必须向前冲!”
“将这封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洛阳,亲手交到魏王朱温的手中!”
他看着眼前三张写满坚毅的脸,语气稍缓,带着一丝期许和承诺。
“此去,九死一生!但若功成,你们三人,便是我镇南军得以光复的头号功臣!我钟匡时在此立誓,绝不吝惜封侯之赏!”
三名牙将对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死之色。
他们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轰然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愿为大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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