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小说网 > 这个藩镇过于凶猛 > 第259章 对弈

第259章 对弈


饶州的战火,是一颗投入江南大湖的巨石。

激起的涟漪,正以不可阻挡之势,一圈圈扩散。

扬州,广陵。

作为淮南道治所,这座曾经冠绝天下的繁华都会,此刻却笼罩在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中。

杨渥的帅府之内,斥候往来不绝,送来的是一份份令人心惊胆战的情报。

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被暴怒的杨渥狠狠砸在地上,化为一地晶莹的碎片,恰如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刘靖!刘靖!又是这个刘靖!”

他状若疯虎,在厅中来回踱步,眼神凶戾如狼。

“一个月!区区一个月,危氏兄弟,两个加起来拥兵十万的废物,就这么败了?”

“谁能告诉本王,这个刘靖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鬼东西!”

阶下,一众谋士将领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刘靖的崛起,对于刚刚继位的杨渥而言,意味着什么。

而在金陵,这座六朝古都虽已不复旧日气象,却依旧是江南士人心中的圣地。

秦淮河畔的酒楼里,几名白衣士子临窗而坐,他们没有谈论风花雪月,而是面色凝重地讨论着那封从歙州传来的捷报。

“听说了吗?那歙州刘刺史,自称汉室宗亲。”

一名士子压低声音,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汉室宗亲?”

另一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这年头,姓刘的多了去了,打着汉室宗亲旗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谁又说得清真假。”

“不过……据说他入主歙州以来,开荒屯田,减免赋税,招揽流民,轻徭薄赋,倒是颇有几分贤明之主的气象。”

“此次驰援饶州,更未闻有滥杀之举,与那些动辄屠城的丘八,确有不同。”

“是啊,这乱世之中,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已是奢望。若此人真有仁德之心,我等读书人,或不该只在此空谈。”

一时间,酒楼内陷入了沉默。

窗外,秦淮河水悠悠流淌,仿佛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这些迷茫的士人做出自己的选择。

此刻,随着胡三公的命令而下。

一封封加急的捷报,从歙州发出,辐射向周边的所有郡县。

不过半月,两浙、江南,乃至更南边的闽地,都听到了同一个消息。

刘靖。

这个几乎快被各路藩镇遗忘的名字,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被重新砸回了所有人的案头。

无数势力都在疯狂打探。

这个歙州刺史,究竟是何方神圣?

竟能以一郡之力,在短短月余,便将盘踞江西多年的危氏兄弟打得丢盔弃甲,狼狈奔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危仔倡手中,将饶州夺回。

……

淮南,庐州。

距合肥郡二十里,驻贤乡,林家古宅。

和煦的春风穿过竹林,叶片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战场上的刀兵交错。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文人对于竹的喜爱,可谓是刻印在骨子里。

竹林深处的空地上,两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跪坐对弈。

一名身着素雅青衫的女子,正在一旁的小泥炉上安静煎茶。

沸水在陶壶中翻滚,咕嘟作响,茶香袅袅,混杂着泥土与竹叶的清新气息,在这乱世之中,构成了一方温暖宁静的小天地。

女子身姿娴静,气质淡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其中一位老者,身着天青色锦袍,面容清癯,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瞿。

与他对弈的,则是庐州林家的家主,林重远。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他一身葛麻常服,面容古拙,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棋盘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一条黑色大龙自中腹蜿蜒而出,张牙舞爪,贯穿了整个棋盘的中央地带,气势汹汹。

可却被白子层层包围,如铁壁合围,一步步压缩着生机,杀机四伏。

崔瞿手持黑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盯着棋盘,那枚黑子在他指间被摩挲得温润,却迟迟无法落下。

对面,林重远神色冷峻,端起孙女递来的茶杯,轻轻吹开漾在表面的翠绿茶叶与氤氲热气,却不饮,目光始终如冰冷的刀锋,死死锁定着那条黑龙的唯一气眼。

啪。

林重远将茶杯重重放下,声音不大,却让崔瞿持子的手微微一颤。

“你这老狐狸,此来庐州,舟车劳顿,不是只为了送吾一条大龙屠吧?”

林重远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崔瞿抬起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老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

林重远冷笑一声,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了黑龙腰腹处那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

那无声的指向,比任何落下的棋子都更具压迫感:“你那好孙儿欺辱采芙之时,可曾想过‘咄咄逼人’四字?”

崔瞿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惨白,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懊悔。

他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在一旁,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林重远,弯下那在整个江南士族中都象征着顶尖地位的腰,长长一揖。

“此事,是和泰混账,是我崔家教子无方,对不住采芙,也对不住你林家。”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歉意:“在此,我代他向林兄赔罪了。”

林重远看着他花白的头顶,眼神复杂无比。

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终究没有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一拜。

这时,一旁安静煎茶的林婉柔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崔爷爷快请起。”

她的声音清冽干净,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小辈之事,缘分已尽,何谈对错。”

“若因此伤了您与阿爷几十年的情分,那才是采芙的不是。”

她说着,提起小巧的茶壶,将两杯煎好的热茶,分别斟满,姿态优雅地端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

“阿爷,崔爷爷,请用茶。”

崔瞿望着眼前这个温婉娴静、眉眼如画的女子,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惋惜与愧疚。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知书达理,聪慧过人,气度风华甚至不输男儿,却险些被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草包孙子给毁了。

他坐回席上,接过茶杯,轻声道:“好孩子,是和泰他……配不上你。”

林婉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淡雅,没有接话,而是安静地退到一旁,继续侍弄那只小泥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重远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他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着那条已经被宣判死刑,彻底被白子包围的黑龙:“说吧,你这条大龙‘厚势’已失,‘气’眼将破,你这下棋的人,又在打什么算盘?”

“别告诉我,你不远来庐州,真是来找我叙旧的。”

崔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老友,你我皆知,如今这天下棋盘,早已不是你我世家对弈之时了。”

他捻起一枚黑子,在自己的大龙旁,落下了一步看似无关痛痒的“补手”。

这一手,于大龙的死活已无任何意义,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告别。

“我这条龙,便如你我这等所谓的世家。”

“看似庞大,盘踞中腹,威风八面,实则早已被围困。”

“而棋盘上,如今多了许多不讲规矩的棋手。”

林重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不屑与悲愤,他落下一子,一记凌厉无比的“挖”!

彻底断绝了黑龙与外界的任何联络,也彻底宣判了它的死刑。

“规矩?可笑至极!”

“昔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王谢子弟尚能划江而治,偏安江左,因为那时大家还讲规矩。”

“可如今,是‘五胡’在内,而非在外!杨渥那竖子逼得我林家变卖家产以求自保,可曾与我林家讲过半分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血淋淋的残酷:“这世道,从来就没有规矩,只有吃子与被吃!”

“说得好!”

崔瞿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双目放光,重重地抚掌赞叹。

他紧跟着也落下一子,这一子,却并未去救那条必死的大龙,也未在中央区域纠缠,而是在棋盘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挂角”,仿佛在开辟一片全新的战场。

“既然你我都知道,这是个吃子的世道。那你为何还觉得,死死守着自己那点‘实地’,就能安然无恙?”

崔瞿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竹林,看到了尸山血海、白骨千里的惨状。

“隋末天下大乱,朱粲吃人,天下共讨之。”

“为何?因为那时,棋盘上还有‘道义’二字。可如今呢?”

“朱温篡逆,‘道’没了!那些丘八武夫饿极了,连人都吃,你还指望他们跟你讲什么世家体面,讲什么百年情分?”

“在他们眼里,你我两家,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这棋盘边的两盘肉!随时可以取来果腹!”

林重远被这番赤裸裸的话震得心头一凛。

但他看着棋盘,自己的白子已成铁壁合围之势,胜券在握。

他冷哼一声,终于落下了那致命一击,开始“收气”。

“说这些虚言有何用?你的龙,已经死了。”

“满盘皆输,多说无益。”

棋盘上,黑棋占据的大片疆域,瞬间沦为白子的囊中之物,胜负已分。

崔瞿看着那片触目惊心的死棋,脸上却不见丝毫颓丧。

他一枚一枚地将属于自己的死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棋盒。

那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收拾败局,而是在埋葬一个旧的时代。

“是啊,这条龙是死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守着旧规矩,抱着老家业,在这新棋盘上,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

林重远眉头紧锁,死死盯着他:“崔瞿,你到底想说什么?莫要在我面前故弄玄乎!”

就在这时,崔瞿做出了一个让林重远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没有认输。

而是从棋盒中,重新捻起一枚崭新的黑子。

他无视了棋盘中央那片属于白子的胜势疆域,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刚才“挂角”的那个偏僻角落。

啪。

一枚黑子,在那个孤零零的角落里,再次落下。

与之前那一子,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尖顶”,开始顽强地“做活”。

“老友,你说得对,旧的龙死了。”

崔瞿抬起头,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但棋道有云,‘弃子争先’。只要棋盘还在,只要棋手还在……我们就可以,再养一条新的龙!”

林重远“霍”地一下站起身,他因为动作太猛,带翻了面前的茶案,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泥炉也被撞倒,炭火滚落,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指着崔瞿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崔瞿,你崔氏乃是五姓七望之首,家大业大,输得起!”

“我庐州林氏呢?我林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是让你拿来‘弃子争先’的吗!”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被戳到最深痛处的悲愤:“你忘了高骈了吗!当年我们何其信任于他,结果他兵败身死,我林家几乎一夜倾颓!”

“这些年苟延残喘,好不容易恢复些元气,可受茂章牵连,无奈割肉饲虎,断臂求生。我不想再赌了,我林家赌不起了!”

一席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林重远的身子微微地晃了晃,最终无力地跌坐回席上。

他不再看崔瞿,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浑浊的眼中,那滔天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

可在眼下这番田地,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这吃人的世道,从来不会因为你的愤怒而有半分改变。

面对林重远这番从暴怒到心如死灰的转变,崔瞿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站起身,直视着老友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崔家何尝又不是这般?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没有退路!”

“世事洪流,这盘棋不管你愿不愿下,你我皆已在局中。守着庐州这点家业,杨渥迟早会把我们连皮带骨吞下去,即便没有了杨渥,也会有徐渥、张渥!”

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郑重地放在了那片黑白交错的棋盘之上。

“你怕的,不过是再选一个高骈。你以为我崔瞿,会拿整个家族数百年的基业,去赌一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吗?”

他缓缓解开层层包裹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块焦黑的、仿佛被雷劈过的铁皮,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奇特的硫磺气味。

通过铁片上的铆钉,林重远一眼便认出,这是包裹千斤闸的铁皮。

崔瞿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人,从饶州鄱阳郡的城墙下,冒死带回来的东西。”

“据他们所言,就是这东西,伴随着毁天灭地的雷霆之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轰开了坚不可摧的鄱阳坚城。”

“这并非人力而为之,这是天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这吃人的棋盘上,终于来了一个……懂得以‘仁’做活,却又手握‘雷霆’杀伐的棋手!”

“他,就是破局的‘天元’!”

崔瞿直视着林重远震愕到无以复加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如今已传遍江南的名字。

“歙州,刘靖!”

最后四个字,如洪钟大吕,在竹林间回荡不休。

一旁,始终安静侍立的林婉心头一跳,静谧如湖的眼眸中荡起波澜。

林重远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到崔瞿身上,那剧烈波动的情绪,此刻竟已平复了大半。

“刘靖此人,我亦知晓。”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确实称得上少年英豪,只是眼下,却是一头幼虎啊。”

崔瞿见他没有直接拒绝,便知此事已成了七分,不由笑而不语。

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友不可能不明白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只是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一人决断。

果然,只见林重远缓缓说道:“此事,干系到我林氏一族数百口人的性命,非同小可,容我思量。”

崔瞿点头:“这是自然。”

林重远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恢复了世家家主的气度:“许久未见,你难得来一趟,我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晚宴已备,还请老友务必赏光。”

崔瞿也并未拒绝。

他心中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场饯行宴,更是对方做出决定前,最后的考量。

……

当夜,林重远在府内设下家宴,款待崔瞿。

宴席不大,只有寥寥数人,菜品精致,酒是陈年的佳酿。

厅堂内灯火通明,将一切都照得温暖如春,与屋外料峭的春寒彻底隔绝开来。

席间,两人绝口不提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仿佛那块焦黑的铁皮也从未出现过。

他们谈论着早已作古的诗人,为一句杜荀鹤的“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而举杯。

回忆着年轻时一同游学的旧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感慨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世事无常。

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都藏着机锋。

林重远为崔瞿斟满一杯酒,目光看似落在澄澈的酒液上,实则通过酒杯的倒影,紧紧锁定着崔瞿的反应,缓缓问道:“听闻北地形势愈发紧张,朱温与李克用,怕是又要有一场大战?”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啊。我等江南人家,隔岸观火,守好自家门户便是福气了。”

他的话,看似感慨,实则是在质问。

北方的真龙猛虎你不去投,为何要选江南一个根基未稳的新人?

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崔瞿闻言,却笑了。

他端起酒杯,没有与林重远相碰,而是对着空处遥遥一敬,仿佛在敬那些北方的枭雄,又仿佛在敬他们早已逝去的时代。

“老友,北方的龙虎相争,争的是那具早已腐朽的前朝龙尸,争的是谁能坐上那张摇摇欲坠的龙椅。”

“血流成河,固然壮观,可终究是旧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你我这等人家,若是此刻附从,侥幸成了,也不过是新朝堂上,多两把随时可以被人挪走的椅子罢了。”

“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与今日在杨渥治下,又有何异?”

“朱温那等屠戮士族的屠夫,难道会比杨渥更好相与?”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蛊惑力量。

“可若是,我们去寻一个干净的根基,辅佐一个真正的开创之主,从无到有,亲手为其奠定基业呢?”

“到那时,你我两家,便是新朝的萧何、曹参,是那凌烟阁上的不世之功!你总说我崔家乃五姓七望之首,家大业大,可这也是我祖太公望,辅佐周文王,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定下的基业。”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重远的心上。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

可崔瞿的话也点醒了他,投靠朱温等人,看似风险小,实则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等死罢了。

他瞬间明白了,崔瞿不是疯了,他是看得比自己更远,更透彻,也更决绝。

酒过三巡,崔瞿放下酒杯,眉宇间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林重远立刻会意,知道这场无声的交锋该结束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下去也无益。

“老友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夜好生歇息。”

崔瞿这才站起身,对着林重远一拱手,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叨扰了。只是家中琐事众多,确需尽快赶回,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到时就不再向老友辞行了。”

林重远会意,于是点了点头,不再多留:“也好。一路保重。”

他目送着崔瞿在下人的搀扶下,略显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年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出一趟远门可谓是九死一生。

尤其是崔瞿这般岁数,能让他冒着如此风险亲身前来庐州,所图之事,可见其决心之大,其事之重!

宴席散后,林重远独自一人站在那片被月光笼罩的竹林前,夜风吹过,卷起沙沙的涛声,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黑暗中低语。

他没有回房,而是让人将林婉唤到了身边。

“采芙。”

他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你对那刘靖,似乎颇为相熟。”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林婉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明的光芒,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回阿爷,孙女确实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哦?”

林重远真的来了兴趣,他示意孙女坐下:“说来听听。”

林婉没有详谈,只是轻声继续道:“其人才华横溢,却懂得藏拙,胆大心细,行事果决,有乃祖之风。表哥与其一见如故,相交甚欢,引为平生知己。”

林重远难得打趣一句:“有乃祖之风?他老刘家,可不是甚么好东西。”

林婉莞尔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灯火下,仿佛让这沉闷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林重远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今日你崔爷爷的一席话,你也听了,此地只你我爷孙两,你是如何想的?”

林婉不再掩饰自己的才思,侃侃而谈,声音清脆悦耳,条理清晰:“阿爷,如今的天下,各地节度使案牍之上,十之八九写的都是征伐、杀戮、饥荒、易帜。”

“今天这里姓朱,明日那里姓杨,百姓流离失所,如猪狗牛羊。”

“唯独歙州的卷宗,写的却是开荒、屯田、新政、民安。”

“在一个所有人都只知‘取’的时代,突然出现一个懂得‘予’的执政者,孙女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刘家两汉四百余年国祚,‘汉家’二字,早已深入人心。”

“否则,‘金刀之谶’也不会被历朝历代的帝王视为心腹之患。刘靖虽未大张旗鼓的高举汉家大旗,但麾下人马以及仁德之治已然弥盖欲彰。”

“收拢天下厌倦了胡人与武夫统治的民心上,便已占了天然的先机,此为其一。”

“其人有勇有谋,行事果决,更难得的是,他并非只知征伐的莽夫。孙女曾细读歙州情报,他推行的‘按户授田’之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流民之根本。”

“创办‘蒙学馆’,不论出身,皆可入学,此乃百年大计,整顿商律,保护行商,使歙州百业复苏,此为其二。”

“凡此种种,皆是明主之气象。”

“其三,天下大势。”

“再看当今天下,南方格局看似已定,实则皆是土鸡瓦狗之辈。”

“杨渥残暴乖戾,早已失了人心,江南之地暗流涌动。两浙钱镠,守成有余,雄心已失,只想偏安一隅。钟匡时不堪大用,马殷一介武夫……”

“这些人,在格局与眼光上,皆不如刘靖远矣。”

“北方双雄相争,无暇南顾,这正是刘靖崛起的绝佳时机。”

林婉站起身,对着林重远盈盈一拜,语气坚定。

“凭此三点,孙女以为,这一注,可以下。”

听完孙女这番条理分明、鞭辟入里的分析,林重远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他不再看孙女,也不再看那灯火,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眼前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不见底的竹林。

风声更急,万千竹叶摩擦,汇成一片苍茫的、令人心悸的声浪。

他的内心,此刻也如这片竹林一般,在狂风中剧烈摇摆。

一方面,是对“下注”这件事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忘不了高骈兵败后,林家从淮南望族一夜倾颓的惨状,忘不了自己是如何变卖家产、舍弃尊严,才换来家族的苟延残喘。

每一次的“豪赌”,对林家而言,都可能意味着万劫不复。

但另一方面,是对现状更深的绝望。

他比谁都清楚,林家在杨渥治下,不过是待宰的肥羊,看似安稳,实则是在慢性死亡。

守,是等死。

赌,是九死一生。

这乱世,根本不给他从容选择的机会。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孙女林婉的身上,看着她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被乱世磨灭的灵气,更有一种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早已失去的、对未来的锐气。

或许……这丫头,才是林家真正的“破局之机”。

“采芙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若是个男儿身,我林家何愁不兴!”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惋惜与落寞。

“崔和泰那个混账草包,配不上你,是我林家的幸事。可我林家又何尝不是后继无人?你二哥虽也勤勉,却终究只是中人之姿,守成尚可,开拓不足,遇上这等大争之世……”

不待林婉接话,林重远已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任由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

“崔瞿那老狐狸,眼光一向毒辣,他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差。”

“我只是怕……”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仿佛触及了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的伤疤。

“我只是怕,那刘靖,会是又一个高骈啊。”

高骈啊!

当年,一众藩镇之中,最有希望一统天下,拨乱反正的英豪。

文能提笔赋诗,写下《山亭夏日》这等细腻唯美的绝句,武能上马杀敌,打的孙儒哭爹喊娘。又是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孙,家世显赫,根正苗红的大唐勋贵。

能力、名望、家世,所有成功者必备的条件,他都有了。

结果晚年昏聩,迷信方士,嗜好装神弄鬼,最终与麾下离心离德,被麾下所杀。

林婉静静地看着祖父那略显佝偻的背影,轻声说道:“阿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林重远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精光。

“说得好!这世间,哪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上的暮气一扫而空,重新散发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与果决。

“我林家在淮南的处境,日渐艰难,杨渥的耐心也快耗尽了,是该早做打算了。”

林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阿爷的意思是?”

“你过几日,收拾收拾,与你二哥一起,去一趟歙州吧。”

林重远看着她,缓缓说道:“你二哥性子稳重,可以主持大局。而你,心思缜密,眼光独到,可以帮他参谋。”

“此去,明为商贸,暗为考察。带上我林家一半的浮财,带上三百最精锐的家丁护卫。”

“若那刘靖……真如你我所判断的那般,是可辅佐的明主,那这些,便是我们林家投效的见面礼。”

林婉的芳心,猛地一颤,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中的波澜,轻声应道。

“……是,孙女明白。”

“此去歙州,山高路远,一路艰险,万事小心。这几日,多陪陪你爹娘。”

林重远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带着长辈的关爱。

“孙女这就去。”

林婉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缓缓离去,她的身影很快便被庭院深处的黑暗所吞没,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幽香,消散在风中。

看着孙女那看似平静,实则略显仓促的背影,林重远不禁摇头苦笑。

小丫头的一点心思,又岂能瞒得过他这只老狐狸。

一面之缘,便能让她记挂至今,甚至在家族案牍中,默默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本身,就是一种动心。

据说那刘靖,相貌俊美,才华横溢,腹有诗书,又能文能武……

这等乱世奇男子,哪个女子又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呢?

也罢,也罢……

若是能因此拴住一头真龙,于林家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唯一的担忧,是自己的孙女太过聪慧,太过耀眼。

不知那刘靖,是否能有容人之量。


  (https://www.yourxs.cc/chapter/5417023/44248283.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