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罗盘会与棋盘上的战争

稽核司，静室。

这一次，审讯者，换成了林知节。

房间里，没有了那盏刺目的聚光灯，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柔和的纱罩宫灯。刑具早已被撤下，张恒坐在林知节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棋盘。

棋盘上，黑白二子，已经厮杀过半。

这是林知节与张恒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你的棋，走得很险。”林知节落下了一颗白子，声音平淡，像是在和一个老友复盘棋局，“布局之时，不惜以大片的‘实地’为诱饵，只为抢占‘外势’，造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大模样’。你的理想，很大。”

张恒握着黑子的手，微微一颤。他知道，林知节说的，不是棋。

“但是，”林知节的语气一转，“你的‘外势’，看似强大，实则根基不稳。因为你所依托的‘外援’，并非真正的盟友，而是一头比你想象中，更贪婪的饿狼。他们，随时会反噬你，将你的‘大模样’，连同你这个人，一起吞得一干二净。”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林知节没有一句审问，没有一句威逼。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上帝视角般的平静，向张恒，详细地描绘了“东印度公司”的本质——一个以国家为后盾，以殖民为手段，以榨干全世界的财富为最终目的的、史无前例的商业军事复合体。

他告诉张恒，在他那片“世外桃源”的理想背后，是无数像他家乡一样，被殖民者用更先进的火炮和更狡猾的条约，碾得粉碎的异国土地。

张恒的心理防线，在林知节这降维打击般的、血淋淋的“历史科普”面前，被彻底击溃了。

他所信奉的“正义”，他所依托的“力量”，原来，只是一个更巨大、更丑陋的谎言。他以为自己是执刀的侠客，殊不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恶龙爪下，一颗用来投石问路的棋子。

“我……输了。”张恒惨然一笑，将手中的黑子，扔回了棋盒。

他投子认负了。

“作为败者，我，会付出代价。”张恒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没有了仇恨，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平静和解脱，“在我死之前，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林知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做了一个倾听的手势。

“与我接洽的，并非普通的‘东印度公司’商人。”张恒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他们，隶属于公司董事会直辖的一个秘密机构。这个机构，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在他们内部，他们自称为——‘罗盘会’。”

“罗盘会？”这个名字，让林知节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是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整个公司的航船，校准方向、指引未来的那枚‘罗盘’。他们，集情报、金融、渗透、暗杀于一体，是东印度公司最锋利、也最核心的‘指针’。”

“他们的最终目的，远不止是窃取你们的技术。”张恒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我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份他们的行动纲领，那份纲领的名字，叫‘枯木计划’。”

“枯木计划？”

“对。他们的战略，并非是扶持某个皇子或将军，来从外部推翻大梁。他们认为，那是最低效、最愚蠢的方式。他们要做的，是让大梁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从内部，自己慢慢地‘枯萎’，最终，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被他们轻松推倒。”

张恒的供述，为林知节和整个大梁王朝，揭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大的阴谋。

“枯木计划”，分为两部分。

第一，是“经济蛀虫”计划。  “罗盘会”有一支由最精明的银行家和商人组成的“刻度”小组。他们的任务，就是利用大梁新兴的、尚不完善的金融体系（比如皇家银行的信贷和股份制），用他们雄厚到足以买下一个国家的资本，悄无声GI息地，控股大梁那些最重要的、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船厂、矿山、盐铁、甚至粮食。他们要做的，是在经济上，彻底架空皇权，让大梁的命脉，握在他们的手中。

第二，是“思想白蚁”计划。  他们会通过派遣传教士、学者，在京城、通州等核心城市，开办学校，建立慈善堂，翻译他们的典籍，向大梁的精英阶层，尤其是那些对新政不满、或者思想迷茫的年轻读书人，系统性地灌输他们的思想和价值观。他们要培养的，不是叛徒，而是从思想上，认同他们文明，并对自身文明产生怀疑的“精神西夷”。

“我，张恒，就是他们看中的、第一批‘思想白蚁’的试验品。”张恒自嘲地笑了笑，“他们给了我复仇的希望，给了我力量，但同时，也在试图，将我的思想，改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为了执行这个计划，‘罗盘会’已经在大梁，安插了不止我一枚棋子。据我所知，在京城，至少还有三个以上的潜伏小组，代号分别是‘季风’、‘洋流’和‘信风’，分别负责经济、文化和军事情报的渗透。他们的联络方式和据点，我都画在了这里……”

张恒从怀里，拿出了一份他早已准备好的、详尽的地图和名单。

这是他最后的“投名状”，也是他对自己那份被玷污的理想，最后的救赎。他不愿看到，自己深恶痛绝的“代价”，最终却换来一个“国破家亡，被异族奴役”的、更悲惨的结局。

林知节默默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名单，看着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地点，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知道，抓出一个“影子”张恒，并不算什么。

真正的战争，一场围绕着文明、资本、思想和信仰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揭开它冰山一角的面纱。

他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张恒，”他缓缓开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恒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林知节。

“林大人，”他轻声问道，“如果，我的家乡，没有发生那样的悲剧。如果我，是来投奔你，而不是来复仇……你会用我吗？”

林知节看着他那双清澈而绝望的眼睛，良久，点了点头。

“会。”

“而且，你会是陈凡之后，我最得力的助手。”

张恒笑了。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一个终于得到了肯定答案的孩子。

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谢谢。”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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