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崎岖的黄土终被压作平坦大道，碎石在震动中高低跳跃，马蹄踏着印迹奔策疾驰，甩出一条长长浓尘。

在此之前，恐怕除了皇帝和他的私部内卫，再无人知晓社稷坛下居然会有一座规模繁绕的地牢，即使举办大祀，百官奉礼祭拜，也从未有人察觉到特别之处。

这座被秘密修建和使用的牢狱，就连入口都设计得极为隐蔽，哪怕从高处望下去，也无法一眼辨别。姚江并没有告知如何进入地牢，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当卫辰珏知晓牢狱的所在，找到入口便不再是问题。

他起先卧于祭坛的地面，侧耳全神贯注倾听，空旷之境中有若隐若现的铁索击鸣声，原来这地牢就在祭坛的正下方。

他沿着高坛的外围绕行，路过一个个被打昏的侍卫，走到一处时突然停了下来。守卫祭坛一圈的侍卫中，两两之间距离的步数一致，而走过刚才的侍卫到现在面前这个，要多出三步。

他伸手去摸坛侧壁上的石砖，每一块都比一对手掌并排横放还大，沿缝隙一点点仔细地抚过，最后停在靠左上方的位置，擦过那砖石的四边，随即一按。

只听“哐啷”一声，其间四块并列的石砖开始下沉，缓缓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窟室，以台阶直通向下。

从门洞进入后，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甬道，两边没有照明，仅凭外边射进来的一点光源辨认路面。卫辰珏走到明暗的交界之处，闭上双眼，半刻后又慢慢睁开，黑暗中能看见隐约的边缘线。

越往里走，甬道的尽头可以看见微弱的亮光，直到走出去，这庞大的地下建筑中，周围的墙体上插着一排排照明用的火炬。

不知是否是地牢本身具有足够的隐蔽性，其内部的守卫反倒没有许多。这里相当安静，他一路走过去，大部分的监室都空空如也，想来是因其只关押最特殊的犯人。

守卫少的情况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寻他们集中把守的地方，一定有他要找的人，而恰巧，侍卫重点看守的地方并不多。

姚江的目的既然是要他找到卫夫人，见到母亲肯定不是难事，最多，她的后手会在离开的途中。正如他并不准备再见内卫，他们要离开地牢的难度也定会比来时大得多。

直到他走近一处狱房，看见里面的景象，立刻停下脚步。

出手解决掉驻守的两名侍卫，卫辰珏定定望着里面，那个穿着单薄的外衣，只身躺在铺着薄薄干草席的石台上的妇人。

他唇角微微颤抖，狠狠握紧了一把拳头，用侍卫身上的钥匙打开牢门走进去。

卫夫人此刻还在昏睡当中，她头上早已没有了梳理端庄的发髻，只堪堪在墨发上绑了一条绳子扎成一束，她的面色泛白，两眼凹陷，脸上的皮肤有皴裂之感，嘴唇也显得干燥暗淡，整个身体呈现出不寻常的消瘦。

卫辰珏感到呼吸变得紊乱，像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吞咽着空气，而吐出来的白气颇为浓重。这样的地方，凉意尽然，而本就不够身强力壮的妇人衣着单薄，怎么可能不得病。

周围还有残余的药香，石台的一角放了陶碗，里面还有半碗水，卫夫人的嘴角残留着褐色的水渍。

就是如此虐待她的身体，得病后再被灌下汤药，周而复始，只为吊着她的性命折磨她。

卫辰珏颤抖着抬起手臂，轻轻抚在母亲的肩膀，用几乎微不可见的力道推碰，他张开已经咬出血印的双唇，低弱的颤颤喊道，“母亲…母亲…”

“母亲…”

卫夫人似乎有所反应，她的眉间轻蹙，却像是陷入在梦境之中，无法逃离。

“母亲…醒醒，是我，阿珏…”他又微微加重了力道，提高些声色。这一次，妇人的眼睛动了动，总算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她的瞳孔轻转，视线中模糊的人影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催醒了思绪。

“…阿…阿、珏…”她轻轻动着唇角，开合间微弱地吐露出几个字眼。

“母亲，是我！”卫辰珏尽力表现出喜悦，鼓励她继续苏醒过来，“我来了母亲，我带你离开。”

卫夫人吃力地睁开双眼，虽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但她目光中裸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欣慰。

卫辰珏又取下腰间的水壶，沿着她张开的嘴角，一点点喂了几口水，“母亲，再坚持一下，我们现在就离开。”

他将手臂绕过卫夫人的后背，扶着人慢慢坐起身，让她靠着自己缓和一会儿，待确认母亲的呼吸平稳，才继续动作。

他用提前准备好的长条软布绕了几圈在卫夫人身上，然后将人背在后背，最后把布绳打结缠住自己的身体。

“母亲，可有哪里不舒服？”他低声问道，害怕哪里捆得太紧了。卫夫人强打起精神，贴在他耳边轻轻摇了摇头，卫辰珏笑了笑，“坚持一下，母亲，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而当他沿着来时的路在地牢中往回走时，前方走廊中迎面赶来手持兵器的侍卫，约莫得有二三十人。

“…阿珏…”背上妇人担心的低语，而卫辰珏紧了紧身上的绑带，轻声安抚道，“娘别怕，闭上眼睛就好。”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两眼紧盯住面前的士兵，也许这不是唯一阻拦的人马，可无论要来多少人，这一次，他都不会再失去亲人！

“站住。”

悸的身形停顿，被一旁的白袍之人开口拦下动作。“你若还想跟随他，刚才就该和他一起进去。”他说道。

那她的选择呢？既然留了下来，无需再重蹈覆辙。

“你早已离开了人类的世界，又为何还要回去。悸，你在同情这个人类吗？”

“他是，神明。”她说。

“只有灵魂的前世而已。人类放下与生俱来的特性，被神明认可为继承者修炼，最后与神印融合成为新的神明。同理，失去了神格而陨落的神明，转世便回归人类的一切。”

他看着空旷的祭坛，却仿佛能看透进里面发生的战斗，

“现在的他不是灾厄神，只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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