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血肉磨坊（上）
黑色的潮水，在地平线上凝固。
五里，这是骑兵冲锋与弓弩射程之间，一道无形的生死线。
数万铁骑沉默列阵，无边无际的玄甲与刀枪，将日光都吞噬了几分，那股冰冷的杀意汇聚成实质的压力，让孤山上的风都变得沉重。
李言的呼吸几乎停了。
他扶着身前那道由同袍尸首堆砌的矮墙，尸身冰冷的僵硬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看着山下那片足以让任何天下雄关都为之颤栗的恐怖军阵。
军阵分开，一骑突出。
来者身形高大如铁塔，身披厚重兽骨甲，坐下巨马通体乌黑，手中提着一柄骇人的狼头战斧。
他在亲卫簇拥下，缓缓来到阵前。
“脱古勒。”
顾长风的声音在李言耳边响起，轻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巴图尔汗麾下，最老，也最稳的一条狗。”
李言猛地转头，看见顾长风不知何时已拿起一个千里镜，正平静地观察着山下的动静。
他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紧张。
那神情，不像一个被数万大军围困的统帅。
更像一个屠夫，在进场前，最后打量一遍栏中待宰的牛羊。
山下，脱古勒同样举起了千里镜。
镜筒中，山顶的景象无比清晰。
他看见了那道由破烂拒马和扭曲尸体组成的防线，丑陋得可笑。
他看见了那些躲在石头后面的南人士卒，脸上挂着他最熟悉不过的神情。
那是绝望。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
定格在山顶最高处，那个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身上。
顾长风。
就是这个名字，在江南搅动风云，在玉门关让他草原折损上万勇士，在昨夜，更是将金帐王庭的荣耀烧成了灰烬。
脱古勒的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一个白森森的，饱含虐杀兴致的笑容。
他放下千里镜，朝着身旁的副将，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
“原来，只是个不知死活，被逼上绝路的黄口小儿。”
在他看来，固守这座光秃秃的石头山，简直是蠢到极致的决定。
没有水。
没有补给。
三千残兵，被数万大军围成铁桶。
这不是堡垒。
这是一座，为他们自己亲手挖好的，坟墓。
“传令！”
脱古勒举起狼头战斧，斧刃在日光下闪着嗜血的光。
“派一千最好的斥候，给老子冲上去！”
“我倒要看看，这座破石头，能不能崩了我草原狼的牙！”
副将迟疑了一下：“将军，大汗的命令是……”
“大汗的命令是把他们碾成肉泥！”脱古勒一声咆哮打断了他，“但老子，不想用勇士的命去填这种无聊的石头缝！”
“先让他们，好好尝尝什么叫绝望。”
“等他们饿上三天，渴上三天，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跪下来，像狗一样舔老子的靴子！”
脱古勒的脸上，满是猫戏老鼠的残忍与快感。
“遵命！”
呜咽的号角声响起。
一千名最精锐的草原斥候脱离大阵，他们发出豺狼般的嚎叫，挥舞弯刀，骤然加速，向着孤山的南坡发起了冲锋！
山顶，气氛瞬间绷紧。
所有士卒死死握住武器，手心里全是湿滑的汗。
只有顾长风，依旧平静如初。
他甚至放下了千里镜，仿佛接下来的画面不值得一看。
“来了。”
他轻轻说。
一千骑兵，转瞬即至！
马蹄踏地之声密集如鼓，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冲在最前方的斥候，已能看清山脚那简陋的拒马防线。
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就凭这些破木头？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准备一跃而过！
然而，就在战马跃起的前一刹。
“噗！”
一声极其细微的、被马蹄声掩盖的轻响。
战马的左前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把！
高速冲锋带来的巨大惯性，让这匹神骏的战马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
“唏律律——！”
战马发出一声尖锐到撕裂的悲鸣，整个身体以一种骨骼错位的扭曲姿态，狠狠向前翻滚！
马背上的斥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甩飞出去！
他像个破麻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一块黑色的巨岩上！
骨骼爆裂的闷响，清晰可闻。
红与白，溅满黑石。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噗！噗！噗！”
一连串战马失蹄、翻滚、悲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冲在最前方的斥候，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成片成片地人仰马翻！
“是绊马索！地上有该死的绊马索！”
后面的斥候惊恐地嘶吼，拼命地试图勒住战马。
太晚了。
他们终于看清了。
那片看似平坦的草地上，布满了无数道用马毛搓成、又用泥土染色的绳索，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致命的陷阱！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绊马索之后！
一个个被杂草掩盖的浅坑！
当战马的铁蹄踏入坑中，下方无数块被特意打磨出锋利边缘的碎石，便成了最残忍的切割机器！
马蹄瞬间被剖开！
马腿的筋腱被轻易割断！
凄厉的马嘶声响彻山谷！
无数战马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死死压在身下，或是直接将他们甩进那些布满利刃的碎石坑里！
短短几个呼吸。
山脚下那片百步宽的区域，就变成了一片由鲜血、残尸与垂死挣扎的战马交织而成，蠕动着的，地狱！
一千精锐斥候，还没摸到拒马阵，就已折损过半！
剩下的人，被眼前这副景象彻底吓破了胆！
他们疯了一般拨转马头，像一群被追杀的兔子，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
山顶，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大乾士卒，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下那片由他们的双手，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创造出的死亡地带。
他们再看向顾长风时，那眼神里，已不只是敬畏。
而是，看待鬼神般的，恐惧与狂热。
山下。
脱古勒脸上戏谑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手中的千里镜，“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战斗。
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冰冷的，屠杀！
那个南人书生，用最不值钱的绳子和石头，给他这位纵横草原半生的老将，上了一堂血肉模糊的课！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烙在他的心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脱古勒的喉咙深处炸开！
他一把夺过身旁亲卫的号角，用尽全身力气，竟将其，活生生地，捏成了废铁！
“全军！”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山顶那道青衫身影之上。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给老子！”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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