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一场名为“正义”的豪赌
何文静走了。
更准确地说,是被吴谦半扶半拖,从听雨楼那扇专走下人的后门,挪出去的。
他来时,是京城文坛最耀眼的一颗新星,衣袂飘飘,前途无量。
他走时,只是一个被彻底碾碎了风骨的活死人,连影子都散发着屈辱的腐臭味。
雅间内,寂静得能听见窗外飘雪落地的声音。
吴谦站在门口,看着何文静消失在巷口雪地里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打颤。
他回头。
他的侄子,顾长风,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丝帕,擦拭着桌上的茶杯。
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场对一个读书人灵魂的公开凌迟,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序曲。
吴谦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长风,你这么做,把人往死路上逼,就不怕遭天谴吗?
可话到嘴边,他死死咽了回去。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而言,所谓“天谴”,或许也只是他棋盘上,另一颗可以随时落下的棋子。
“叔父,怕了?”
顾长风将那份签着血红指印的退婚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没……没有。”吴谦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怕就对了。”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渐渐被白雪覆盖的朱雀大街。
“这京城,是一口烧开了的滚油锅。”
“每个人,都在锅里煎熬。”
“怕的人,会被活活炸熟,变成烂肉,任人分食。”
“不怕的人,才有机会跳出这口锅,成为那个……掌勺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酷。
吴谦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顾长风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窗外惨白天光下,竟显得有些刺眼。
他突然明白了。
他的侄子,不是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他是在用最酷烈,最不近人情的方式,将所有人都拖进一场,名为“正义”的豪赌。
赌桌上,是林家的百年清誉,是刘党的滔天权势,是主和派的项上人头,更是大乾王朝的国运。
而他顾长风,是庄家。
他制定规则,他分发筹码。
他决定,谁生,谁死。
“走吧,叔父。”顾长风转过身,“这出戏,锣鼓才刚刚敲响。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
当天下午,何文静拜访林府。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的舆论场。
所有人都以为,何文静是去质问,是去退婚,是去讨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砸碎了所有人的眼镜。
何文静在林府的书房,与林大学士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何文静从林府出来时,眼眶通红,神情悲愤。
一夜之间,那个翩翩君子,变成了一位为情所困,预备与全世界为敌的斗士。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几位交好的御史府上。
很快,一个新的流言,以比之前更猛烈十倍的势头,席卷了整个京城。
“听说了吗?何公子根本不信林小姐会行刺钦差!”
“是啊!何公子说了,林小姐侠肝义胆,但绝非鲁莽之人,此事背后,必有天大的冤情!”
“何公子还说了,他要为未婚妻讨回公道!哪怕是与那权倾朝野的顾酷吏为敌,也在所不惜!”
“痴情若此,风骨若此!何公子,真乃我辈读书人的楷模啊!”
舆论,瞬间反转。
何文静,从一个即将被戴上绿帽子的可怜虫,一跃成为了为爱冲锋,不畏强权的“情圣”与“义士”。
他的形象,在文人墨客的口中,被无限拔高。
而他那句“与酷吏斗争到底”,更是引来了整个文官集团,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御史们的集体共鸣。
他们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攻击顾长风的,道德制高点。
于是,第二天早朝。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来临。
金銮殿上。
皇帝李世昭依旧“抱恙”。
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空着,像一只沉默的巨兽,俯瞰着殿下众生。
宰相李纲与次辅刘传锡,分坐左右,神情肃穆。
以林钲起为首的十余名御史言官,齐齐出列,在殿中“噗通”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陛下!臣等,有本要奏!”
为首的林钲起,这位当朝文宗,老泪纵横,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与苍凉。
“臣教孙无方,致使其被奸人蒙蔽,犯下刺杀钦差之弥天大罪,臣,罪该万死!”
他一开口,便将姿态放到了最低,先认罪,再诉冤,滴水不漏。
“然,臣那孙女,虽有错,却罪不至死!更不该被那江南钦差顾长风,无凭无据,便私自囚于府邸,百般折辱!”
“私囚忠良之后,滥用钦差职权!此等行径,与国贼何异?!”
“恳请陛下,为天下读书人做主!为我林家,留一丝颜面!”
他身后,一众御史也纷纷哭嚎起来。
“是啊陛下!顾长风在江南倒行逆施,早已天怒人怨!如今更是将魔爪伸向朝中大儒,其心可诛!”
“林小姐乃闺阁弱女,手无缚鸡之力,何来刺杀钦差一说?分明是那顾长风,为报复林大学士,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请陛下,严查此案!还林家一个清白!”
他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将林晚照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将顾长风打成一个公报私仇的奸佞。
刘传锡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但他那藏在宽大袖袍里,微微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得意。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闹到,让李纲无法收场,让皇帝无法偏袒。
李纲的脸色,阴沉如铁。
他冷冷地看着底下那群如丧考妣的“清流”,心中只有两个字。
蠢货。
你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一头扎进了别人张开的网里。
“肃静!”
李纲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哭嚎。
“林大学士,诸位大人。”
“你们口口声声,说顾长风构陷忠良,可有证据?”
林钲起猛地抬头,声色俱厉:“朗朗乾坤,公道自在人心!何需证据!”
“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李纲怒极反笑,“国朝律法,在林大学士面前,竟成了一纸空文?”
“相爷此言差矣!”
刘传锡终于睁开了眼,慢悠悠地说道:“此事,已非寻常刑案。它关系到朝廷的脸面,关系到天下士子的心。若处置不当,恐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
他一句话,就将此事,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
“依刘大人之见,该当如何?”李纲冷冷地看着他。
“依老夫之见,”刘传锡抚了抚胡须,眼中的得色几乎要溢出来,“此事,既已天下皆知,便不该由大理寺一家独断。”
“当,效仿祖制,开启,三司会审!”
他终于,图穷匕见。
“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堂会审!将所有证据,所有证人,都摆在台面上!当着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面,审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此,方能服众,方能彰显我大乾,律法之公允!”
他话音刚落,林钲起等人,便如同得到了指令,再次哭嚎起来。
“恳请陛下,开启三司会审!”
“恳请陛下,还天下一个公道!”
声浪滔天,几乎要将金銮殿的屋顶掀翻。
李纲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对的被动。
开启三司会审,顾长风就必须站到审判台上,接受所有人的质询。
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如何能抵挡得住,整个文官集团,用“礼法”、“道义”编织的罗网?
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顾长风的,必杀之局!
就在李纲准备开口驳斥之际。
殿外,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所有喧嚣。
“圣——旨——到——”
一名小太监,手捧明黄卷轴,快步走入殿中。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江南钦差顾长风,劳苦功高,然行事操切,致使流言四起,物议沸腾,着,暂歇听风苑,闭门思过。”
“大学士林钲起,教孙无方,然其心可悯。林氏晚照,行刺钦差,罪无可赦,然案情扑朔迷离,确有蹊跷。”
“朕,体恤天下臣工之心,为正国法,为安民心。”
“准,刘爱卿所奏。”
“三日后,于大理寺公堂,开启三司会审!”
“着,大理寺卿裴宣为主审,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为陪审。”
“另……”
小太监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停顿。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底下众人,尖锐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腔调。
“……特命,江南钦差顾长风,为本案,原告!”
轰!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原告?
让顾长风,这个事实上的“被告”,去当原告?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章程?!
刘传锡脸上那志在必得的笑容,瞬间僵住,碎裂。
林钲起那悲愤的哭声,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满脸通红。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挥出了一记自以为能开天辟地的重拳。
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滑不溜手,还带着剧毒的空气上。
只有李纲,在听到这最后一句的瞬间,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仿佛看见了那个正躺在病榻上,却将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的帝王。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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