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我们，回家

金陵城的黎明，来得比往日更冷一些。

晨光是一柄钝刀，缓慢地割开天际线上那层厚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阴云。

钦差衙门。

这座破败的院落，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是整个江南的权力风暴眼。如今，风暴渐歇，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吴谦一夜未眠。

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卷刚刚草拟完成的“万民折”。他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纸上那些名字，以及名字后面那串长得吓人的数字。

五千三百万两。

这串数字，像一座由白银和人头堆砌而成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到现在都无法完全消化昨夜发生的一切。

一场宴会，一场看似荒唐的“募捐”，顾长风就将江南士族数百年来积攒的财富，连同他们的尊严与风骨，一并敲骨吸髓，榨取得干干净净。

门外，孙志才正指挥着府衙的差役和户部的官员，清点着一箱箱从金谷园运来的金银珠宝。这位曾经的金陵地头蛇，此刻谦卑得像个新入行的账房小吏，额头上全是汗，官袍的后背早已湿透，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恐惧，瞥向院内那道坐在槐树下的青衫身影。

顾长风正在喝茶。

他喝得很慢，姿态闲适，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戮与豪夺，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叔父。”

顾长风放下茶杯，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吴谦一个激灵，连忙起身：“长风，有何吩咐？”

“折子，写好了？”

“写……写好了。”吴谦捧着那卷重如千钧的宣纸，双手递了过去，“只是……那些人，真的会乖乖在上面签名画押吗？”

他还是觉得不真实。这哪里是“万民折”，这分明是一份自愿献上脖颈的投名状。

“会的。”顾长风接过折子，没有看，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

“因为他们怕死。”

“更怕，被我从这折子上，划掉名字。”

吴谦的心脏狠狠一抽。他明白了，这折子是活路，也是催命符。签了，是戴上项圈的狗，还能苟活。不签，就是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的死人。

“你亲自去办。”顾长风将折子递回，“让他们，用自己的血，按下手印。”

用血。

吴谦的眼皮狂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份折子。

他知道，当这卷浸透了江南士族血与泪的折子完成时，顾长风在江南布下的局，才算真正落下了最后一颗子。

吴谦走后，陈景云的身影在顾长风身后凝实。

“大人，玄素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她服下了‘解药’，今夜子时，会有人‘失误’，让她逃出地牢。”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告诉她，我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联系上那个真正的杨天赐。”

“她会信吗？”陈景云问。

“她会的。”顾长风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只被他点睛的木雁上，“一个被背叛的女人，她的恨，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更真实，也更可怕。”

“杨天赐用她当棋子，我便让她，成为反噬主人的毒蝎。”

陈景云不再多言，只是微微躬身，身影便重新融入了阴影。

这时，陆远和孙志才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两人在距离顾长风三步之外站定，齐齐躬身，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顾大人。”陆远先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金谷园的财物，预计三日内可清点完毕。晏清……也已‘病倒’在床，金陵卫的人，日夜‘守护’，绝不会让他受半点风寒。”

“辛苦了。”顾长风看向他，“陆指挥，你父亲在京城，可还好？”

陆远身体一震，头垂得更低：“家父……一切安好。他来信说，多谢大人……提点。”

他明白，顾长风这是在告诉他，他昨夜的“投名状”，顾长风收下了，京城那边，他也已打点妥当。

“孙大人呢？”顾长风的目光又转向孙志才。

“回……回大人！”孙志才的胖脸挤出谄媚的笑，“下官已经传令下去，全城搜捕覆船会余孽。另外，栖霞山那一百零七名孩童的后事，也已开始操办，保证……保证让他们走得体面。”

“体面？”顾长风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大人，你觉得，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体面的事吗？”

孙志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不敢接话。

“江南，以后就交给你们了。”顾长风站起身，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我走之后，我不希望再听到什么‘覆船会’，也不希望看到什么‘活神仙’。”

“我只要一个，安安分分，懂得给朝廷交税的江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官……遵命！”

“末将……遵命！”

孙志才和陆远，一文一武，金陵城的两条地头蛇，在这一刻，被彻底驯服。

顾长风没有再看他们，径直走向衙门口。

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车夫，是陈景云。

吴谦捧着那份空白的“万民折”，早已等候在车旁。

“长风，我们……这就走了？”

“嗯。”顾长风点头，扶着他上了车。

他自己也随即登上马车，在放下车帘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一个多月的金陵城。

这座风流旖旎，也肮脏腐朽的雄城。

他来时，孑然一身，两袖清风。

他走时，身后是五千万两雪花的白银，是无数被连根拔起的百年世家，是一个被彻底洗牌，正在流血，也正在新生的，江南。

车帘，落下。

隔绝了身后所有的目光——敬畏的，恐惧的，怨毒的。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咯噔”声。

车厢内，吴谦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完全陌生的侄子，张了张嘴，有太多的话想问，却最终只化为一句。

“长风，我们去哪？”

顾长风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像是在假寐。

许久。

他才吐出三个字。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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