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鱼饵,就要下得真一点
第二天,天色未明。
整座金陵城还沉浸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头尚未苏醒的巨兽。
但城中的空气,早已不再死寂。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在茶馆里拍得震天响,口沫横飞地讲述着“钦差大人神机妙算,玄武门外斩逆酋”的全新段子,引得满堂茶客如痴如醉。
酒楼的雅间内,几个满面红光的商贾压着嗓子,交换着刚出炉的小道消息。
“听说了吗?钦差大人在周康那老贼的府上,抄出了几大箱子的信!”
“信?什么信能比金山银山还值钱?”
“你懂个屁!那信里,写的全是京城里头那些通天的大人物,跟周康勾结的铁证!据说……连当朝次辅都牵扯进去了!”
“我的乖乖!当真?这要是真的,京城的天,怕不是要被捅个窟窿?”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你!”
……
流言仿佛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盘旋在金陵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细节丰富,活灵活现。
寻常百姓听了,只当是拍案叫绝的谈资。
可这些话,一旦钻进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味道就彻底变了。
金陵驿馆,“静心阁”。
晏清整夜未眠。
他眼窝深陷,眸子里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张一向自诩清癯儒雅的脸,此刻只剩下焦躁与枯槁。
信使“夜枭”,已经消失在南下的官道上快一天了。
京城,何时能有回音?
那个顾长风,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
一块巨石悬在他的心口,不上不下,堵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几乎要呕出火来。
“大人,用些早膳吧。”心腹小吏端着清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
“不吃!拿走!”
晏清挥手,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心烦!”
小吏不敢多言,躬身正要退下。
晏清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小吏身体一僵,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回道:“回大人,外面……外面都在传,说钦差大人在逆党府邸,搜出了……搜出了京中大员与逆党往来的信件……”
砰!
晏清手中的青瓷茶杯,脱手,砸在地上,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他却毫无知觉。
“混账!”
他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
“是顾长风!一定是他让人干的!”
他明白了!
那个小畜生,手段何其歹毒!
他这是在逼自己!
他将流言当做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就是要让自己知道,他手里捏着足以致命的王牌!
他就是要让自己在这金陵城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他就是要逼着自己,主动登门!去求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晏清紧攥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战栗。
他堂堂正三品户部侍郎,京城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被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毛头小子,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人,那我们……”小吏的脸色已经白了。
“去!”
晏清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
“备轿!去钦差衙门!”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再去会会那个顾长风!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个小畜生,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咬下多大一块肉来!
……
钦差衙门。
顾长风坐在院中,姿态闲适地喝着茶。
他面前的小案上,摆着一副刚刚雕刻成型的木雁,线条流畅,神态鲜活。
吴谦站在一旁,看着外甥这副安然自若的模样,心中那点残存的敬佩,此刻已经化为了纯粹的恐惧。
这小子,昨天夜里还在厢房里伪造信件,干着足够诛灭九族的勾当。
今天一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竟还有闲情逸致玩木雕。
这心性,已经不是人,是妖!
“大人!晏……晏大人来了!”孙志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门外滚了进来,肥胖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鱼儿,咬钩了!
而且是恶狠狠地,连钩带线,准备一口吞下!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刻刀,不紧不慢地拍掉手上的木屑,站起身。
他的脸上,瞬间挂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讶与热络的表情。
“哦?晏大人怎么又来了?快,快有请!”
很快,晏清那张脸出现在院门口,面部的肌肉紧绷着,像是挂了一层寒霜。
他看到顾长风,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顾大人,好雅兴。”他的声音干得像在吞沙子。
“哪里,闲来无事,打发辰光罢了。”顾长风笑着迎上去,“晏大人今日怎会有空,又屈尊来我这破衙门?”
“顾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再绕弯子了。”
晏清选择开门见山,他已经没有半点心情和顾长风表演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他的目光钉在顾长风身上,一字一句地问:“那些信,你到底,想怎么样?”
“信?什么信?”
顾长风一脸无辜与茫然。
“晏大人在说什么?下官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你!”
晏清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差点当场昏厥。
他还在装!
这个小王八蛋,他竟然还在装!
“顾长风!”
晏清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他指着顾长风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奉陛下旨意,前来协助你查案!你手里若真有关系社稷安危的罪证,就该立刻呈交!私藏罪证,是何居心?!”
他试图用“大义名分”这块最重的牌,将顾长风压垮。
然而,顾长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晏清,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晏大人,你误会了。”
“我不是不交。”
顾长风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为难”与“恐惧”交织的神色。
“是不敢交。”
“晏大人,您有所不知。我这衙门,小门小户,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就在昨天夜里,遭了贼!”
什么?!
晏清的眼皮狂跳了一下。
“遭贼了?丢了什么东西?”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急切。
“丢倒没丢什么。”顾长风做出“后怕”的姿态,拍了拍胸口,“幸好我叔父起夜,及时发现,把那贼人给惊走了。”
“但是,那些……那些东西,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被偷走了。”
顾长风压低了声音,朝晏清凑近了些,那神态,仿佛在分享一个能吓死人的秘密。
“晏大人,您想。那些信,牵扯到京城里那么多手眼通天的人物。这贼,是谁派来的?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晏清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他眼前瞬间幻化出一幕惊天大戏:京城的某个庞然大物,为了销毁罪证,不惜派出顶尖死士,千里奔袭,夜探钦差衙门!
而自己,这个唯一知道“信件”存在的局外人……
岂不也成了那些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所以,晏大人。”
顾长风凝视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心中无波无澜,脸上却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诚恳。
“不是下官不信你。实在是,这潭水,太深了。”
“我如今,也是骑虎难下。那些信,放在我手里,就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交出去,又怕半路被人劫了,或是……被某些人,动用权势给压下去。”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最是稳妥。”
“什么办法?”晏清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风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我打算,将这些信件,分作几批,藏在金陵城中几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比如……藏在那些我们刚刚查抄的,属于逆党的产业里。”
顾长风的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天真”而又“诚恳”的笑容。
“晏大人,您是户部侍郎,奉旨核查抄没家产。若是您在核查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其中一两封信……”
“到时候,您以您的名义,上奏陛下。人证物证俱在,由您这位三品大员亲手发现,任谁,也无法抵赖。”
“如此,既保全了证据,也免去了你我的嫌疑。”
“岂不,两全其美?”
顾长风这番话说完,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晏清的眼睛,越瞪越大,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顾长风不是要跟他抢功劳。
他是要把这足以让刘党一步登天的泼天大功,硬生生地,塞进自己手里!
他是要把自己,彻底地,死死地,绑上他那条已经冲进了滔天巨浪的,贼船!
这个鱼饵,下得太真了。
真到,他晏清,明知道上面淬满了剧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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