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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喘息


五月的太行山,是活过来的。

冰雪从山涧的最后一丝阴影里退去,化作潺潺的溪水,在长满了青苔的石头间,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山坡上那些在冬天里光秃秃的、如同死人骨头般的树杈,也都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野桃花、杏花、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小花,一丛丛,一簇簇,不要钱似的开满了整个山谷。

空气里不再只有硝烟和血腥。

风,从山谷的那一头吹过来带着一股子新翻的泥土的湿润气息,和山花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甜香。

仿佛春天要用它那最温柔、也最顽强的力量,去洗刷掉这片土地上所发生过的所有丑陋的杀戮。

陈墨正坐在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大青石上,低着头费力地修理着一把断了柄的锄头。

他的动作很笨拙。

那双习惯了握枪、握刺刀、甚至能用最精巧的手法去组装引信的手,在面对这种最朴实的农活时,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一块小小的木楔子,他敲了半天不是歪了,就是裂了。

旁边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穿着开裆裤的放羊娃,蹲在地上看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教员……你不行。”

放羊娃用他那带着浓重山西口音的童音,毫不留情地嘲笑着。

“看俺的……”

他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对着那根木楔子,找准了角度,“梆梆”几下,清脆的敲击。

那根折磨了陈墨半天的木楔子,就稳稳当当、严丝合缝地,嵌进了锄头的木柄里。

陈墨看着那把,被一个孩子轻易就修好了的锄头。

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自从那场伏击战和随之而来的惨烈的反“扫荡”结束之后。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

日子仿佛一下子就从炼狱,跳回了人间。

一种久违了的平静,笼罩着这片劫后余生的根据地。

师部的战情通报上说鬼子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连129师的影子都没摸着之后,已经暂时停止了所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他们收缩了兵力,龟缩回了他们在平原地区的各个据点和交通线。

并且开始在根据地的外围,疯狂地挖掘封锁沟修建碉堡。

对于这种变化,陈墨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们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完全放下了所有关于“武器研发”和“战术设计”的工作。

他和他那个同样需要沉淀的技术研究总队,都变成了一个个最普通根据地的建设者。

李四光和侯德榜那个化学天才,一起带着几个战士,在山谷的另一头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如何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去搭建一个能为整个师部提供取暖和照明的大型沼气池。

而空闲时间,他则成了一个赤脚医生。

每天都背着一个药箱,翻山越岭,去山村里的百姓看病,接生和普及最基础的卫生防疫知识。

而陈墨,白天他会去根据地的农垦队,教那些淳朴的战士和农民,如何利用等高线,开垦梯田,如何制作水车改良灌溉。

到了晚上他又会回到窑洞,在油灯下为那些渴望知识的年轻的战士和干部们,讲解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初中级别的物理和化学。

他很忙。

也很累。

但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和踏实。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被战争推着走的浮萍了。

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和知识为这片贫瘠的土地种下,一点点微弱的却又真实的希望的种子。

“在想什么?”

一个同样是清脆但却带着一丝异国风情的柔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陈墨回过头。

看到了白琳。

她穿着一身,同样是根据地自产的蓝色的粗布衣裳。

但那身朴素的甚至有些臃肿的衣服,却依旧掩盖不住,她那因为混血而显得,格外高挑、挺拔的身姿。

和那份与生俱来的如同白桦林般,宁静而又忧郁的气质。

她的伤已经全好了。

侯德榜的医术和那虽然粗糙但却营养充足的伙食,让她那张曾经因为失血和疲惫而苍白如纸的脸,恢复了一丝健康的红润。

她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在太行山这清澈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地澄澈和动人。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俄文版《安娜·卡列尼娜》。

这是她唯一的私人物品。

是她从哈尔滨那个早已被战火摧毁的家里,带出来唯一的念想。

“没什么。”陈墨笑了笑,“在想锄头,比枪难伺候多了。”

白琳也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

像一朵在冰雪消融后,悄然绽放的雪莲花。

纯净而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她在陈墨身边,那块同样光滑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溪水里有那些正在追逐嬉戏的小鱼。

远处传来了,战士们开垦荒地时,那充满了力量的劳动的号子声。

还有孩子们那天真烂漫的歌声。

“真好啊……”

良久,白琳才缓缓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

“这里,真好……”

“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陈墨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孩,内心深处到底背负着何等沉重的过去。

赵长风已经把他们在东北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陈墨。

包括白琳的身世。

那个曾经在哈尔滨最繁华的中央大街上,拥有着最大皮货商店的富裕的中俄混血家庭。

是如何在日军的铁蹄下,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父亲因为秘密资助抗联,而被日本宪兵队酷刑折磨致死。

母亲那个曾经是白俄贵族的优雅的美丽的女人,为了不被侮辱从马迭尔宾馆的顶楼一跃而下。

而她自己则是在被送往731部队,充当“实验材料”的途中,被赵长风的部队拼死救了出来。

她早已没有了家。

也没有了国。

她像一朵被狂风,从故土上连根拔起的蒲公英。

只能在这片同样充满了苦难的,异国的土地上孤独地漂泊。

“这里不是梦。”

陈墨看着她,那双如同秋日湖水般,忧郁的蓝色的眼睛。

认真地说道。

“这里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新的家。”

白琳看着他。

没有回答。

只是低下头翻开了手中的书。

用她那带着一丝淡淡的俄语口音的,但又标准也极其动听的中文。

轻轻地,念了起来: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像一阵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的温暖的风。

吹拂着这片古老的太行山。

也吹拂着,陈墨那颗同样充满了伤痕的疲惫的心。

他静静地听着。

陈墨并不懂俄文。

也从未完整地读过这本世界名著。

但在这一刻。

他却仿佛听懂了所有。

听懂了这个孤独的女孩,内心深处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渴望。

赵长风站在,不远处一座小山坡的树荫下。

他默默地看着河边那两个安静地,坐在一起的年轻的身影。

一个在读书。

一个在倾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片片斑驳的温暖的光晕。

整个画面宁静得,像一幅永恒的油画。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赵长风知道,白琳,这个被他当成自己亲妹妹一样,看待的可怜的女孩。

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那颗漂泊的灵魂,暂时停靠的港湾。

“团长。”

一个同样是东北口音的,抗联老兵,走了过来。

“咱们……真的就留下了?”

“不等,杨司令的消息了?”

赵长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从陈墨和白琳的身上,移开投向了,更远处的那片热火朝天的田野。

在那里他手下那仅剩的十几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东北好汉,正和一群精神头十足的八路军战士们,混在一起。

没有在训练,也没有在战斗。

他们在开荒。

他们脱掉了上衣,赤着膀子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结实的肌肉,和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喊着南腔北调的劳动的号子。

有的在用最原始的十字镐,费力地刨着那片长满了荆棘和乱石的荒地。

有的在用扁担,挑着一担担由候德榜用科学方法发酵而成的,混合着人畜粪便和草木灰的“特制肥料”。

汗水顺着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颊和那如同山峦般起伏的脊背,滚滚而下。

滴落在这片被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崭新的红色的土地里。

他们的脸上虽然充满了疲惫。

但却洋溢着一种,赵长风从未在他们脸上见到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踏实的灿烂的笑容。

“在哪里打鬼子,不是打鬼子……”

“那你还走吗?”

赵长风看着眼前这,一幅充满了汗水、力量和希望的画卷。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还在等待着他答案的老兵。

反问道。

“你……还想走吗?”

那个老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看着自己的那些,曾经只会杀人如今,却在学习种地的兄弟们。

他沉默了。

良久。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同样憨厚的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他挠了挠自己那,乱糟糟的像鸡窝一样的头发。

“不走了!”

他说。

“我瞅着这里挺好。”

“像个家。”

赵长风笑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半包早已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关东烟叶。

撕下一块纸卷了一根,喇叭筒。

递给了那个老兵。

然后又给自己卷了一根。

两人就那么蹲在山坡上。

像两个最普通的华北的老农。

看着山下那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正在被,一点点地开垦出来的土地。

一口又一口地抽着,那充满了希望味道的辛辣的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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