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银锁
与此同时,延安,冬。
王站长把那匹陪着他,在敌占区和根据地之间跑了上千里的老马,交给了饲养所。
又将那份关于近期华北地下交通线重建情况的报告,亲手交到了组织部部长的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自己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终于可以稍微地,松一松了。
他并没有先回自己的窑洞休息。
而是拐了个弯,走向了位于延河对岸的中央总医院。
医院是用几十孔窑洞改造而成的。
外面看着跟普通的住处没什么两样。
但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却又令人心安的石灰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走廊里人来人往。
有拄着拐杖的伤兵,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有叽叽喳喳来打防疫针的保育院的孩子。
虽然条件简陋。
但这里充满了一种在国统区和日统区,那些冰冷的西式医院里,所没有的温暖烟火气。
王站长找到了正在药房里,忙着分拣草药的白琳同志。
那个曾经在东北的泥水里挣扎的蓝眼睛的俄国姑娘。
如今已经彻底地,融入了这里。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八路军军装,头上包着一块朴素白色的头巾。
那头漂亮的亚麻色的卷发,被整整齐齐地盘在了脑后。
她的中文说得已经很流利了。
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延安本地的口音。
她的脸上也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王大哥!”白琳看到他,惊喜地站了起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王站长也笑了,他也回来了几次,跟白琳熟络了不少,只不过一直见不到林晚。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了过去。
“路过山西,给你带了点特产,平遥牛肉。”
“哎呀,你太客气了!”
白琳嘴上说着客气,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打开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真香!我都快忘了,肉是啥味道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
王站长才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个……林晚那丫头呢?她回来了吗?还好吗?”
听到林晚这两个字,白琳脸上的笑容,微微地淡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
“唉!好也不好。”她说。
“好的是,她长大了。也有出息了。”
“她在女子大学,是学习最刻苦的一个。半年就学完了,别人要学两年的所有课程。前段时间还被评为了学习模范。”
“她的枪法也越来越好了。全边区的军事大比武,她一个人拿了步枪速射和移动靶射击的两个第一,连朱老总都亲自夸她,是我们八路军的女将军。”
“那不好的呢?”王站长追问道。
“不好的,是……”
白琳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是她,太苦了。也太孤了。”
“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参加任何,集体的活动。每天除了学习,就是训练,像一根被拉满了的弓弦,从来不肯让自己松下来。”
“我好几次都看到,她一个人半夜跑到后山,那座为陈……为陈教员,立的衣冠冢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小小的石像。”
王站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个被他贴身珍藏着小小的银锁。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陈墨那个年轻人最后的嘱托。
“她,人呢?”他艰涩地问道。
“走了……”
“又走了?这次她去哪儿了?”
“去前线了。”
白琳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一个月前,冀中军区那边,因为日军的治安强化运动斗争形势急剧恶化。急需一批军事素质过硬的干部,去加强地方武装。她……她是第一个向组织递交了请战书的。”
“组织上本来不同意,她一个女娃娃,又是烈士遗孤。”
“但她的态度太坚决了,她说……”
白琳顿了顿,模仿着林晚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语气。
“‘我不是遗孤,我是战士。我的战场不在后方,在能杀鬼子的地方。’”
王站长最终还是没能见到林晚。
他带着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被送达的“家信”,和那份同样沉甸甸的愧疚。
回到了自己那冷冷清清的窑洞。
他想等一等,不想再错过。
等林晚从前线回来,他一定要亲手把那个银锁交到她的手里。
然后再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她。
那个她一直在等的人。
或许并没有真的死去。
而是换了一种更艰难的方式,在另一片更危险的战场上继续战斗着。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三天后深夜。
就在王站长准备动身,返回他那个位于敌占区的秘密交通站的前夜。
一阵极其急促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电报机的“滴滴”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隔壁的机要室。
一个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的年轻报务员,将一份刚刚才破译出来的用最高级别的“AAA”密级,从冀中军区发来的加急电报,递给了他。
王站长只看了一眼。
他那双早已见惯了生死的浑浊的眼睛,瞬间就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这一刻被冻成了冰。
电报的内容很短。
却像一把最锋利淬了毒的匕首。
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我部……派往深泽地区,执行破袭任务之尖刀五分队,遭遇日军重兵围剿。”
“分队长……林晚同志,为掩护主力突围,身负重伤,坠崖后,下落不明!”
“生死未卜!”
“咣当!”
一声清脆金属的撞击声。
在天津那间戒备森严的莲花制药厂的地下实验室里,响了起来。
陈墨手中的一支,装满了高浓度王水的玻璃试管,毫无征兆地从他那一向稳如磐石的手中,滑落。
掉在了地上 摔得,粉身碎骨。
黄色的带着刺鼻酸味的液体流了一地。
将那坚硬的水泥的地面,腐蚀出了一个个滋滋作响的白色泡沫。
“顾……顾先生?!”
旁边正在给他当助手的一个日本技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问道,“您……您怎么了?”
陈墨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滩充满了腐蚀性的液体。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心口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传来一阵毫无来由剧烈的绞痛。
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陈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感觉,自己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一件比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还要重要的东西。
陈墨缓缓地蹲下身。
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片还在滋滋作响毁灭的痕迹。
却什么也抓不住。
只抓到了一手冰冷虚无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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