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戏票
北平的秋天,最好的就是天儿。
天儿又高又蓝,跟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上好的蓝布似的,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风也是干爽的带着一股子炒栗子和落叶的味道,从胡同口“呼”地一下窜进来,吹在人脸上,凉飕飕的,却又说不出的舒坦。
陈墨正站在琉璃厂一家名叫“宝珍斋”的南纸店里,挑东西。
店是家老店。
门面不大,里头却别有洞天。
一进门一股子松烟墨和旧宣纸混合在一起的、清雅的墨香就扑面而来。
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湖笔、端砚,墙壁上挂着几幅据说是前清某个不知名画家的山水条幅,画得也就那么回事,但胜在雅。
他要挑一件礼物,一件今晚送给松平梅子的回礼。
也是一件能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现在这个“留洋归来的前朝遗少”身份的玩意儿。
这礼物不能太贵重,显得自己像个急于攀附的暴发户。
也不能太寒酸落了自己那个“前北洋次长公子”的名头。
更重要的是要有点说头,有点味道。
能让那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日本女人,觉得自己不是个只会搞化学的和花花公子。
陈墨觉得这事儿比当初在太行山里,计算飞雷炮的弹道,还他娘的费脑子。
“先生,您瞧瞧这个?”
店里的伙计是个机灵的半大孩子,穿着身半旧的蓝布褂子,见他挑了半天,便凑上来殷勤地从玻璃柜台里,捧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端砚。
砚台不大,刚好一掌可握。
石质温润,颜色是那种像小孩儿皮肤一样细腻的紫中带青。
上面没刻什么龙啊凤的俗物,只在砚首,浅浅地雕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旁边还落了一行小小的蝇头小楷。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字刻得极好。
陈墨拿起来看了看。
他不懂砚台,但懂人心。
梅花赠梅子。
诗也是好诗。
只是这“暗香浮动”,用在这里送给一个身份神秘又死了丈夫的日本女人。
这味道就有点太腻了,也太露骨了。
陈墨摇了摇头,将砚台放了回去。
“太香了。”
他平静地说道。
“怕,唐突了佳人。”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那……您瞧瞧这个?”
伙计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锦盒。
打开里面是一柄折扇。
扇骨是湘妃竹的上面有天然形成的,如同泪痕般的暗红色斑点。
扇面是素白的宣纸,一面空无一物。
另一面则用极淡的笔墨,画了一幅残荷听雨图。
画的角落同样落了一行小字。
字,依旧是好字。
但词却换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
陈墨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扇子,好。
好在它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残荷可以是她,一个在异国他乡凋零的女人。
雨声也可以是他。
一个能听懂她这份凋零的知音。
这里面有同情有试探有暧昧,也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一杯温吞的清茶,入口不惊艳,但回味悠长。
“就这个了。”
陈墨点了点头。
从琉璃厂出来,天色还早。
离晚上去新新戏院,听那出《霸王别姬》,还有大半个下午的时间。
陈墨没有立刻回“表舅”汪时的官邸。
而是提着那个包装精美的锦盒,信步走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胡同。
胡同里很安静。
只有几声从不知谁家院子里传来的鸽子飞过天空时,那清脆的鸽哨声。
墙根下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下棋,那棋子落在石板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走到一个卖大碗茶的茶摊前,坐了下来。
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茉莉花茶。
茶很涩,没什么味道。
但能解渴,也能让他安安静静地想些事儿。
他在想那座位于西山没有菩萨的庙和那张藏着风筝的简笔画。
风筝用那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向他传递了两个信息。
一个是警告,警告他已经被各方势力盯上了。
另一个是指引,指引他去西山那个新的安全的联络点。
但问题是怎么去?
什么时候去?
他现在住在汪时的官邸里,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鱼缸里的金鱼。
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连拉泡屎都有人在旁边给你记着数。
现在贸然往城外跑,尤其是往那个敏感的,藏着八路军的西山方向跑。
那无异于直接在自己脑门上,刻上“我是共党”四个大字。
所以他不能急,必须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也等一个最合理的借口。
而这个借口或许,就藏在今晚那出《霸王别姬》里。
陈墨又想起了松平梅子,那个像狐狸一样聪明,又像芍药一样美丽的日本女人。
她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她是日军华北方面军高级参谋的妹妹。
这意味着她能接触到这个城市里,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也意味着她的身边必然也同样布满了,无数双来自不同势力的贪婪的眼睛。
军统想利用她。
中统想监视她。
汪伪想巴结她。
甚至她那个心思缜密的哥哥,松平秀一也可能在利用她来钓鱼。
她就像一个被放在棋盘中央的最华丽、也最致命的皇后。
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她打转。
都想将她吃掉,或者变成自己手里最锋利的一枚棋子。
而自己这个刚刚才踏上棋盘的“小兵”。
要想在这场高手云集的对弈中活下去,甚至反败为胜。
就必须下出一招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险棋,那就是主动地靠近这个最危险的皇后。
要让她相信自己和那些围在她身边的臭男人不一样,自己能看懂她隐藏在骄傲和忧郁之下的孤独,也能给她那些脑满肠肥的日本军官们给不了她的东西。
比如歌德的诗、莱茵河的风景和一个同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趣的灵魂。
要让她对自己产生好奇,甚至是依赖,然后再不动声色地从她那里窃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想着陈墨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了的大碗茶,一饮而尽。
他站起身将几个铜板放在了桌子上。
该去赴宴了。
赴那场充满了京胡、锣鼓,和无声杀机的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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