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为她引见萧峰、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镇南王之女,但因未正式行过收养之礼,公告于众,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嘶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不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另另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一根粗大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大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棒,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倘若有人堕下,决难活命。
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吹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奇险,没法纵马上前,当即跃下马背,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没法砍倒。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大为惊异,说什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局面。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爱砍回家去,做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竹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挡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木婉清从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低呼。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近,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等人拉上。他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有恩当报。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下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寒之气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枝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别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道:“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救人可迟不得!”游坦之道:“我制住那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为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想此刻千钧一发,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风虎虎,声势威猛,游坦之这一掌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变得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难相信之事,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渐渐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众人想像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入树枝,全凭一股内力黏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委实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太差。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滋味便不大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能吊得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了你头发,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仍不住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有一圈紫黑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搭救,今日自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云中鹤坏极,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话虽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和钟灵一一都瞧在眼里,未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无双的容貌,心中更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小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声小妞儿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啊,好端端地干什么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性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什么?难道……难道……”斜眼瞧向云中鹤,见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致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什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自不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了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天下有名恶人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又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也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蕃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便斫松树。”
钟灵问道:“这矮胖子是吐蕃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是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为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蕃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蕃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紫已不知去向。
段誉问道:“大哥,他们走了么?”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北而去,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兴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跨进阿紫原先乘坐的驴车。
一行人齐向兴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兴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饶,所谓“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大宋与之连年交锋,累战累败。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宋时赐姓赵,但西夏仍喜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这时的都城兴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没法找到宿店。兴州本不繁华,此时清明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住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欢喜,又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叶子初生未茂,一弯弦月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方当入春,甘凉一带,夜半仍颇为寒冷,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使开凌波微步,抢了过去,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罪愆深重。世上如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漪涟,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加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什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什么?怪你什么?哪干你什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你如要我不可逃跑,我也遵命。”
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定然给你办到,总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头,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采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什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什么事,谅无不允之理。王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什么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欢喜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皇天在上,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王语嫣道:“你没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
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她岂有不知?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万万牵扯不上。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由,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见到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令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功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不上他。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日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孙,她内心深处或仍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当下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钟情多年,一往情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鄙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欢喜……”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给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于你能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说,我表哥说道:男儿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泪水盈盈,只觉便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也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挺身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什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便即想到,那日公冶乾来向她开导,说道慕容复要去西夏求亲,盼得成为驸马,以助燕国兴复。她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公冶乾一面劝说,一面详加分剖:
“段公子是大理国王子,她父亲段正淳是皇太弟镇南王,日后必定继位为君,段公子乃是独子,大理国皇位千准万确,必定传到他身上。公子爷要兴复燕国,固然千难万难,前途荆棘重重,而他是否能登位为君,半分把握也没有。他眼前只不过是一介白丁,如何是段誉这十拿九稳的皇太子可比?西夏国要招驸马,招个皇太子自然好过招个白丁,他女儿做皇后娘娘,胜过了做平民庶人的妻子。他大理国皇子来到兴州,金银贿赂早花了十万八万,再花二三十万也不稀奇,慕容家无论如何比不上。”(王语嫣心想:这书呆子是大理国皇子吗?我倒不知道,他怎么从来不说?他真的已贿赂了这么多钱么?)
“再说到文才武功,段公子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以武功而论,他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在少室山头打得公子爷全无招架之力,天下英雄人所共见,公子爷浑不能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来对付他。”(王语嫣心道:段公子还会“凌波微步”、“六阳融雪功”,这些功夫,表哥可都不会。)
“说到相貌英俊,两人倒差不多。不过王姑娘,男子汉的神情气概,不在俊美,要讲究潇洒大方。段公子有点儿呆头呆脑,那不错,他胜在无心无事,泰然自若,就只一见到你,立刻变得手足无措,魂不附体,成了个傻不里几的大傻瓜。我们的公子爷,他从早到晚,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怎样兴复燕国。忧心忡忡之下,怀抱既放不开,自难潇洒了。只要你不出现,我们旁人瞧两位公子爷,自觉段公子潇洒大方得多。包三弟讥刺他、奚落他,他洋洋自得,毫不在乎。段公子胸襟宽广,风度闲雅,人中罕见。只不过他比我们公子小了几岁,比较稚嫩一些。”(王语嫣心想:段公子比表哥要小八九岁吧,大概只大我一两岁。表哥最近有了一两根白头发,我必须假装瞧不见,免得他不高兴。)
“说到辅佐他的人呢?段公子手下的大理三公、四大护卫,智谋武功,不在我们邓、公冶、包、风四人之下。他的把兄萧峰萧大王、虚竹先生,武功可说天下无敌,我们却有位王姑娘,各家各派武功尽在胸中,勉强也可打个平手。”(王语嫣心道:萧大王和虚竹先生的武功,我半点儿也不懂,怎能跟他们打个平手?)
“就算西夏国王当真挑中了咱们公子,萧大王手握大辽数十万雄兵,只消他说一句:‘皇帝陛下,我瞧你还是招我把弟、大理国皇子段殿下为驸马,于贵我两国邦交有利得多,免得两国兵戎相见,伤了和气。再加大理在南夹攻,西夏只怕有点儿难挡。’这几句话一说,咱们公子爷只好向段殿下拱手道:‘段殿下,恭喜,恭喜!敝人今日即刻携同舍表妹东归,不喝殿下这杯喜酒了!’”(王语嫣心想:原来这书呆子竟有这许多好处,我一副心思一直放在表哥身上,全没半分想到这书呆子。嗯,他便再好上十倍,跟我也浑没相干。)
“听说段公子果然也到兴州来了,千里迢迢的,定是来招驸马。”(王语嫣心道:我来兴州,他便跟着来了。)
“段公子倘若也去求亲,公子爷非输不可。包三弟说,不妨找个机会砍去他脑袋。我和邓大哥、风四弟都说不行,慕容家做这等事,岂不成了无耻小人?最好段公子心甘情愿的离去,不向西夏求亲,但如何劝得他自行回去,却是个难题。公子爷和我们商议了几天,至今仍束手无策。”(王语嫣心道:你们是盼我出马,劝他回去。他如听了我的话,表哥岂不是要去做驸马?)
“公子爷一心一意,便是要兴复大燕,眼前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偏偏有个大障碍挡住了。只消除去了障碍,公子爷得到西夏这个大援,兴复大业便大有可为。他身登大宝,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公子爷对你情深意真,便封你做西宫娘娘,那时他每天身在西宫,陪着你饮酒赋诗,十天八天也不去正宫一次。唉,就是想不出一个妙法,怎生叫段公子不来抢做西夏驸马?这是个大功劳,可是我们谁也没法为公子爷分忧立功……”(王语嫣心想:你们想不出法子,我倒希望段公子去抢了做西夏驸马,表哥便做不成了。却不知段公子愿不愿做驸马呢?)
王语嫣这时听段誉说肯去抢做西夏驸马,犹似在满天乌云中突然见到一丝阳光,不由得喜不自胜,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什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什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加感激,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蕃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如何?他重伤初愈,心情激荡之下,热血上涌,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湿淋淋的十分狼狈,王语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边幽会,定是段誉毛手毛脚,给王语嫣推入池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也不知说什么好。
次日是三月初七,离清明尚有二日。巴天石一早便到兴庆府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陶尚书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露他的身分,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等一听,都是怒从心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看时,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十分精细之人,只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在门口一站。但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蕃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黑衣,指东打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苏州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让她在吐蕃天天喝酥油茶,她就开心得很了。”风波恶一阵风般赶将出去。只听得噼啪、哎唷几声,几名吐蕃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蕃众武士的声音,愁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衬。”包不同脸色一变,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并?”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拱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得参与一场什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势初愈,他的武功又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耽心了。”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把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我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项运气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哪知段誉对内功、外功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蒙蒙眬眬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昨晚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会不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误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一紧,已给人一把抓住。段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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