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02
虚竹骨都、骨都、骨都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骨都……骨都……我……骨都……”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没新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
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分从左右不停攻到。
虚竹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分,便没法吸气了,苦在穴道受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
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大半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炙热不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受封的穴道立时冲开。
顷刻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起,走上第一层冰窖,推开两重外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
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高跃,突然身子冉冉上升,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四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何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是花妖。
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不敢停留,不住足的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一提气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入溪水。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双目紧闭,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心中甚喜,将二人相互隔得远远的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拼。
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转。
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什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圆圈,倚在树上不住喘气。
虚竹见二人无力续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余地。见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这等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
他挤衣拧水,突然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给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微觉可惜。
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画中人是我罢?妙得很,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已看到了,师哥画的是我。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
当年童姥虽身材矮小,但容貌甚美,师弟无崖子跟她两情相悦。她练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又能驻颜不老,长保姿容,在二十六岁那年,她已可逆运神功,改正身材矮小的弊病。其时师妹李秋水方当十八岁,心中爱上了师兄无崖子,妒忌童姥,在她练功正当紧要关头之时,在她脑后一声大叫,吓得她内息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难复原,永不长大,两女由此成为死敌。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晕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发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笔直射上天去,没入云霄,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
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已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贼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但听得呜呜声自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
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是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管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
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份。”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这个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
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
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人,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虚竹大惊,忙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等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都吓得全身发抖,磕头求道:“奴婢该死,尊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我,她们的刑罚可以轻些,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罢。”那些女子磕头道:“多谢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
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允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没法拒却,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童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没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
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看时,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虚竹大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
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厄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虽严,却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三个月来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急忙跃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师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
虚竹轻轻扳开童姥手指,拿了那幅画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装美女,仍凝眸微笑,秀美难言,心中一动:“这个美女,眉目之间与师叔倒也颇为相似。”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
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们主人和我苦拼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
虚竹回过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为童姥报仇,只因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
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不分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展开画幅,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立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
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个酒窝,鼻子下有粒小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鼻子下有颗小小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后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我和师姊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可是人会长大的,十一岁的小女孩,会成为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的流下泪来。
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叔学艺,原来他心中一直以为画的是师叔。”问道:“师叔,你从前住在大理无量山吗?”
李秋水点了点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的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的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于世,难免贪嗔痴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中,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子无异。”
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跟丁春秋有私情,师哥本来不知,是你师伯向你师父去告了密,事情才穿了。我和丁春秋合力,将你师父打下悬崖,当时我实是迫不得已,你师父要致我死命,杀我泄愤,我若不还手,性命不保。可是我并没下绝情毒手呀,他虽命在垂危,我还是拉了丁春秋便走,没要了你师父的命。后来我到了西夏,成为皇妃,一生荣华富贵。你师伯寻来,在我脸上用刀划了个井字,但那时候我儿子已登极为君……
“你师父收你为徒之时,提到过我没有?他想到我没有?他这些年来心里高兴吗?其实我又不是真的喜欢丁春秋,半点也没喜欢他。我赶走了他,你师父知道罢?我在无量洞玉像中遗书要杀尽逍遥派弟子,便是要连丁春秋和他的徒子徒孙全部杀光,你师父知道这件事罢?他如知道,心里一定挺开心的,知道我一直到死,还是心中只有一个他……”
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唉,不用说了,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便是你师父,直到临死,仍不知心中爱的是谁……他还以为心中爱的是我,那也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要将老尊主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她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
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时尚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阳天、玄天、幽天、鸾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成天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倒让他免了许多为难。
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
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既没了有力之人领头,大家势必知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从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沉吟道:“这个……这个……”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阳天部另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姊,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
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
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
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颇有点儿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宫本门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了几十天,寡不敌众,实在已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
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
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
虚竹点了点头,但似觉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
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但这些人确都是妇人,所见自均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然穿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所看的也只是他的神气眼色、喜怒意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为虚竹缝了一件袍子。
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女尽皆喝采。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没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茁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跟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让敌人越迟知觉越好。”
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有理。”他既这样说,谁也更无异言。
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都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碎骨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为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纵然轻功极高之人,也所难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女竟来不及开锁分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悲叹议论不绝,却没法飞渡天险。
注:
佛教认为,人生痛苦烦恼,不能解脱,主要根源在于“三毒”(Trini Akusalamulani),也可译作“三不善”,即“贪”(Ragah)、“嗔”(Dosah)、“痴”(Mohah)。“贪”是欲望、贪得、各种物质或精神上的欲求、爱念、对名利权力的追求等等;“嗔”是仇恨心、憎怨心,企望打击、损害、伤害、杀伤别人的心理,讨厌别人,妒忌,幸灾乐祸等等;“痴”是不了解、认识错误、妄想、幻觉、谬见,是“白痴”之“痴”而非“痴情”、“痴心”之痴。佛家有时称“非佛教徒”为“无知凡夫”,是出于一种慈悲心,认为他们不是应当敌视的“异教徒”,而只是未闻佛法、不了解觉者真理、未懂得真正道理之人,亦即“痴”。中国学者常出于对中文“痴”的理解,以为三毒之“痴”是指痴心、迷恋,其实是因中文之“痴”字而生误会。在佛教中,迷恋、执著、念念不忘、难以自解,有如段誉之对王语嫣,在“三毒”中属于“贪”而不算“痴”。但人有“痴心”、“情痴”,也即因“认识错误”、“不知真理”所致,所以两者分别不大。中文中之“贪”,恒指非分之得而言;佛学中之“贪”,则包括合理的获得在内,如考试合格、营业赚钱等等,相当于“获得的欲求”。
佛教徒认为三毒中“痴”最难消除,因心中若无“痴”,即可有“正见”、“正思惟”,对于“实相”有真正认识,能脱却钝根、中根而进入利根,能生“三善思”(出离、无恚、无害),由此而能生慧,能去贪、去嗔。佛家之“痴”,佛经英文译本中作delusion,ignorance,false thinking,without the right understanding,without the right thoughts。去“嗔”不难,去“贪”甚难,若能去“痴”,即大彻大悟,真见佛道矣。所以“不闻佛法”是人生“八难”之一,类似于生而聋、哑、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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