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忽悠唐玄奘,何以超脱苦海?
大唐,长安。
朱雀天街上,车马往来。
驼铃声、胡商叫卖声与坊间人声混杂一处。
空气里有檀香,也有来自边疆捷报的杀伐与血腥气。
贞观年间,已是盛世。
但,今日的长安,气氛肃穆。
皇城外,立起一座法坛,以玉为阶,以香作栏。
坛顶悬挂华盖,垂下流苏。
坛身四周的经幡展开,布满经文,在日光下反光。
这是天子下旨,为国祈福的水陆法会。
法坛下站满了人,却无人出声。
数千僧人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结跏趺坐。
法坛两侧,是文臣武将。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分列左右,垂首肃立。
皇亲国戚与勋贵宗室也屏息凝神,不敢僭越。
如此阵仗,只为一场法会。
观礼台的御座上,坐着一道身影。
身着龙袍,头戴冠冕。
大唐天子,李世民。
他端坐不动,周遭空气因此凝滞。
他目光扫过臣民,眼中并无喜悦。
这盛世由他开创。
这江山由他打下。
可夜深时,金戈铁马声散去,总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兵刃切开骨肉的声音,兄弟临死的眼神,玄武门上空的魂灵。
水陆法会。
明面上,为大唐祈福。
暗地里,为他自己的杀业,寻求慰藉。
他要超度的,不是孤魂,而是他的血脉——李建成,李元吉,以及那场黎明中死去的所有人。
江山万里,罪孽一身。
他,李世民,也在苦海。
“陛下。”
一名宦官跪到御座旁,禀报。
“吉时已到。”
李世民眼中的情绪隐去,恢复了帝王姿态。
他颔首,下颌绷紧。
目光穿过人群与幡幢,定在法坛。
那里,一道身影正走上台阶。
没有随从,没有仪仗,只有一人,一袭僧袍。
那僧人年轻。他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稳固,仿佛脚下不是玉阶,而是莲台。
他行走时,僧袍摆动,周身像笼罩着光。那光不刺眼,却无法忽视。
这股气息让现场的喧嚣平息,每个望见他的人,都不由心生敬意。
他,就是唐玄奘,天子册封的御弟。
大德高僧。
也是那个将要名动三界的,唐三藏。
在他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刻。
人群的寂静被点燃。
惊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看!是圣僧!”
一个外围的老者踮起脚,眼中满是虔诚。
“唐玄奘法师……真是佛子降世啊!”
一名锦衣富商双手合十,自语道。
“听闻法师发下宏愿,要普度众生,解救世人脱离苦海!”
“有圣僧主持这场水陆大法会,定能为我大唐消灾解厄,功德无量!”
议论声四起,其中有赞叹、崇敬与狂热。
唐玄奘之名,已不只是一个法号。
在百姓心中,他就是佛法在人间的化身,是苦难中的希望,是迷惘里的灯。
天可汗也愿与他兄弟相称。
其地位可见一斑。
在众人注视下,唐玄奘登上九层法坛的顶端。
他立于坛心。
没有立刻开坛,而是先转向李世民所在的御座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佛礼。
不卑不亢,是臣对君的礼,也是出家人对施主的尊重。
而后,他缓缓转身,面向台下的信众。
他的眼睛没有杂质,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苦痛。
他扫视全场,从朝臣到平民,每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感到心安。
唐玄奘双手在胸前合十。
他嘴唇微动,一道声音响起。
那声音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却带着穿透力,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压下了所有嘈杂。
“阿弥陀佛!”
佛号落下。
一瞬间,天地俱静。
风停了,幡幢不再飘动。
人声消失,广场上数万人,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所有人,无论身份,都在此刻屏住呼吸,望着法坛上那道白色身影,等待法会开始。
片刻后。
法会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没有宣告词。
大慈恩寺钟楼的青铜钟被撞响,第一声钟鸣传过长安上空,一切便已拉开序幕。
唐玄奘端坐于莲台之上。
他双目微阖,身披金丝袈裟,在香火的烟气中泛着光。
他开口了。
第一个音节吐出,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寺院内外数万人的嘈杂。
“如是我闻……”
四个字,仿佛蕴含着至理。
千余名高僧仿佛接到号令,随之齐声诵念。
“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诵经声冲天而起。
那不是人声,是上千个灵魂的共鸣,化作音浪,涤荡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灵。
香炉中的龙涎香被点燃,白烟升腾,盘旋,化作云雾,笼罩了法坛。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视线穿透香火气,锁定在唐玄奘身上。
在诵经声中,他仿佛看见了。
一种力量,从叩拜的信徒头顶升起,从诵经的僧侣口中溢出。
力量汇聚,化作光流,朝着法坛中央的唐玄奘涌去。
光流的目标并非唐玄奘。
而是透过他,透过法会,朝着一个未知的所在奔涌而去。
李世民的指节收紧,攥住了龙椅的扶手。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大哥。”
“元吉。”
“往日的恩怨,今日就让它随着这经文,这香火,烟消云散吧。”
他的脑海中,闪过玄武门那一日的血光。
那一声声不甘的嘶吼,那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曾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的魇障。
“朕已是天子,富有四海。”
“望你等,早登极乐,莫再心怀怨念,滞留于这人间。”
“更不要,再来扰我大唐的安宁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法会持续了整整一日。
从日出到日落,从晨钟到暮鼓。
期间,唐玄奘未曾饮过一滴水,未曾移动过分毫。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嘶哑,他的精神没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整个人仿佛与那天地间的佛理融为了一体,不知疲倦。
当最后一个经文字节落下,钟声再次响起。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法会,结束了。
“辛苦御弟了。”
不等内侍上前,李世民竟亲自走下高台,双手扶起了刚刚从莲台上起身的唐玄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发自肺腑的诚挚与感激。
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仿佛真的被这场法会搬开了。
唐玄奘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
他面色如常,只是那双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度的疲惫。
“陛下慈悲,为天下苍生祈福,此乃贫僧的本分,不敢言苦。”
他双手合十,谦逊回礼,姿态不卑不亢。
这一幕,落在了周围文武百官的眼中。
“陛下仁德!”
“圣僧慈悲!”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山呼海啸般的称颂声,从法坛之下,从寺院之外,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万民欢呼!
经此一役,李世民的皇威愈发稳固,而唐玄奘“御弟圣僧”之名,也彻底传遍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
用过皇家特设的素斋晚膳。
唐玄奘拒绝了众人的陪同,独自回到了专为他安排的禅院净室。
这里是皇城内的一处别院,清幽雅致,远离尘嚣。
“你们都退下吧,贫僧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摒退了随侍在门外的小沙弥。
吱呀一声,禅房的木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独自走到房间中央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白日法会上的种种景象,在他脑海中缓缓流过。
万民叩拜的狂热,帝王释然的眼神,还有那股股汇聚而来的庞大愿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自己的佛法感悟,在经历了这场浩大的法会之后,又精进了不少。
他能感应到,法会的力量涤荡了长安城上空的怨气与煞气,无数亡魂得到超度。
这是功德。
唐玄奘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然而,在他准备入定之时,一个声音在静室中响起。
“好一个佛门圣僧。”
“却不知,自身尚在苦海,何时能度?”
那声音不大,带着戏谑,刺破了宁静。
唐玄奘猛然睁眼,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此地是皇家禅院,门外侍卫守护,高手巡弋,是长安城防卫最严的地方之一。
是谁,能悄无声息潜入房内?
唐玄奘肌肉绷紧,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背着月光,轮廓不清。
看清那身影,唐玄奘心口一滞。
毛脸,长嘴,赫然一副雷公的样貌。
可以说,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来,对方不是人。
“妖怪?”
唐玄奘脱口而出,声音在颤抖。
他身体后退,右手捏紧念珠。
只要对方一动,他便会口诵真言。
他虽是高僧,心境过人,但见到这非人存在,本能的警惕与恐惧仍无法压制。
但下一刻,唐玄奘察觉到不对。
他凝神感应,这“毛脸雷公嘴”的妖怪身上没有妖气。
非但没有,反而流露出一股意境,超脱、自在、无拘无束。
有清气环绕其周身,带着大道的韵味。
唐玄奘呼吸停滞。
他见过宗门前辈与道家真人,但那些人的气息与眼前身影相比,是萤火与皓月。
这种气息,只有勘破生死,位列仙班的仙家才可能拥有。
一个念头在唐玄奘脑中炸响。
不是妖怪。
是仙人!
他心神震动,几乎冲垮多年苦修。
他呼出一口气,收敛惊容,压下震动,站稳身形。
僧袍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合十的双手却很稳。
心中默念佛号,才抚平心绪。
“贫僧失礼,还望上仙莫怪。”
唐玄奘的声音恢复平和,赶忙语气谦卑的开口道。
“不知上仙来此为何?”
看向对方,唐玄奘询问了一句,带着试探与镇定。
闻言,孙悟空眼中迸出光芒,带着玩味。
他的目光扫过唐玄奘,从头顶到眉眼,再到那身僧袍。
孙悟空内心嗤笑:“金蝉子转世这皮相不错,难怪女儿国国王动心。但这脑子迂腐,日夜受佛法灌输,不迂腐才怪。”
念头闪过,他咧开嘴角,笑容里有讥诮、怜悯和了然。
而后,他凝望唐玄奘,一字一顿道:“所为何事?”
“吾方才不是说了吗?”
“来渡你。”
每个字都很有分量。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停滞。
“渡我?”唐玄奘眉头一蹙。
这两个字刺入他的道心。他很诧异。
他自幼入寺,佛法已浸入骨髓。
他自问已明心见性,走在普度众生的路上。
何需他人来渡?世间谁能渡他?
“渡”是佛门本分,是己度人,佛度众生。哪有仙家反过来度佛徒的道理?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上仙说笑了。”
唐玄奘摇头,动作很轻,却很坚定。
“贫僧已入空门,皈依我佛,修行只为度化世人,自身何须再渡?”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众生皆在苦海,贫僧亦在其中修行,以佛法为舟,自度度人。”
这番话是他的信念。
孙悟空闻言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殿内回荡,震落梁上尘埃。
笑声里满是嘲讽,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好个自度度人!”
笑声停止。
孙悟空的眼神变了,视线刺向唐玄奘。
“唐玄奘,你可知你口中的佛法舟楫,或许是他人为你设下的囚笼?”
唐玄奘神色未变,脸上依旧平静。
他将合十的双手收紧一分。
“囚笼?”
他吐出这两个字。
“天地是囚笼,万物为枷锁,唯有佛法,是挣脱这天地的舟楫。”
“贫僧修佛法,所为的,是要抵达彼岸,度化世界,一同离开苦海。”
唐玄奘是金蝉子转世,未来的取经人。
他自幼耳边是梵音,眼中是经文,心中是佛陀。
佛法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
他不会因这“上仙”几句话,就动摇几十年的信念。
毕竟,他可是个佛门的虔诚信徒。
孙悟空见他如此,嘴角的讥讽更深,再次大笑。
“抵达彼岸?”
笑声苍凉。
“那俺问你,西天灵山,佛陀多少?菩萨多少?罗汉金刚,又有多少?”
唐玄奘闻言,思索片刻。脑中闪过佛经记载的景象:灵山盛会,万佛朝宗。
他开口,语气恭敬:“佛法一道,贫僧所知,远不如灵山诸佛菩萨。”
孙悟空追问:“那他们,可算已登极乐,身处彼岸?”
唐玄奘道:“自然算!”
他答得很快。
在他心中,灵山诸佛,是佛法的极致,是修行的终点。
孙悟空咧嘴一笑。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变了,一股压力笼罩唐玄奘。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
“这天地,这四大部洲,众生有几何?”
唐玄奘心头一跳。
他感觉对方的问题是陷阱,引他走向深渊。
但他不能不答。
“众生无量,数若恒河之沙。”
“好一个恒河沙数!”
孙悟空的声音拔高,如惊雷在唐玄奘耳边炸响。
“佛门高僧无数,菩萨罗汉遍布西天,更有万佛之祖坐镇灵山!”
“但——”
他话锋一转,每个字都砸在唐玄奘心上。
“世间众生,可曾脱离苦海?”
此话一出。
唐玄奘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世界没了声音与色彩,只剩下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
他一时语塞。
整个人僵在当场。
是啊。
佛陀仍在,菩萨遍地,金刚无数。
他们已登彼岸,已极乐逍遥。
但众生,仍在苦海挣扎。
“上仙此言,恕贫僧不敢苟同。”
唐玄奘声音不大,但沉稳。
他压下心绪,试图用佛法抵御那声音的冲击。
他摇头,闭上双眼。
眼不见,心不乱。
耳不闻,意不惑。
他试图将外界的声音隔绝。
唐玄奘的气息平复下来。
孙悟空的身影在香火中走出,金色的瞳孔漠然。
“怎么?”
这两个字,穿透了唐玄奘的禅心。
“譬如你今日之法会,亦非慈悲。”
孙悟空一开口,便指向法会的根基。
唐玄奘眉头一拧,睁开眼,目光中带着愠怒。
孙悟空无视他的神情,继续开口,声音更冷。
“亡灵需你诵经才得安?”
“善信需你引路才向善?”
话音未落,他向前一步。
唐玄奘的心也跟着一跳。
“你看阶下百官,哪个不是为求太宗龙颜悦?”
“你看那佛前香火,哪一缕不是为换灵山功德簿上名?”
“你以为你是引路人,不过是灵山递出的签,太宗手里的棋。”
每个字,都砸在唐玄奘心头。
他不是引路人?
他是……签?是棋?
“你度的从不是众生,是佛门要的归顺,是帝王要的安稳。”
此言一出,空气死寂。
唐玄奘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那是一种信仰被人生生从体内抽离的失血感。
他嘴唇翕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出家人不打诳语,佛门慈悲,怎会如此?”
他不愿意,也不能接受。
他自幼研修佛法,视慈悲为圭臬,视普度众生为毕生宏愿。
可眼前这人,却将他的一切,贬斥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慈悲?”
孙悟空听闻此言,竟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狂放不羁,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悲凉,在这辉煌的禅院中回荡。
那笑声震得房梁上的木屑簌簌落下,仿佛整座禅院都在这笑声中摇摇欲坠。
他笑声一收,金瞳骤然锁死唐玄奘。
“为何众生的命运要由神佛预先安排?”
“为何追求自我就要被定义为妖,被镇压?”
“为何善人一生行善,却难得正果,为何恶人一世为恶,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佛不是言众生平等吗?可为何却需要世人跪拜,供给香火才肯庇护世人?”
一问,比一问更加尖锐。
一问,比一问更加诛心。
唐玄奘每听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
他引以为傲的佛法经义,在这些简单粗暴的质问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张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何?
经书上没有答案。
师长们没有教过。
孙悟空步步紧逼,周身散发出的桀骜气息,压得整个法会现场的空气都沉重粘稠。
“至于你口口声声所言的佛,在哪里?”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尊巨大的佛像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蔑视的弧度。
“你叫一声让他出来,我看看!”
……
孙悟空言之凿凿,接连发问,字字句句,都化作无形的利刃,剖开佛法的华美外衣,露出其下令人不敢直视的根骨。
一时之间。
唐玄奘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梵音不再,只剩下无尽的嗡鸣。
他仿佛坠入无边苦海,四周是滔天巨浪,而他赖以为渡的舟,正在寸寸碎裂。
他该如何解答?
他穷尽毕生所学,也无法回答这些惊世骇俗的质问。
为何?
为何?
这个答案,他说不出来。
也无法回答。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锦斓袈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孙悟空看着唐玄奘,声音响起,带着冷意。
“你念的是佛经,还是他们编的顺理?”
这句话,让唐玄奘身体一颤。
“你若要度众生,先度你自己,看看你袈裟下,有没有棋子的印子。”
孙悟空说着,眼中光芒亮起,似要焚尽虚伪。
他压低声音凑近,话语带着魔力。
“你可知你这十世好人,每一世如何死的?”
“又为何而死?”
这两个问题,像冰针刺入唐玄奘的灵魂。
唐玄奘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眼神迷惘。
“十世修行?”
声音从他喉咙挤出,沙哑无比。
“上仙此言何意?”
“贫僧从未听闻。”
他是金蝉子转世,却已忘却前尘。
他只知自己是僧人唐玄奘,今生便是全部。
“何意?”
孙悟空一步踏出,身影已到唐玄奘面前。
他金眸亮起,光芒迸射,似要洞穿唐玄奘的灵魂。
“你被西天灵山,算计了九世!”
孙悟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
“这是你的第十世!”
“若非俺老孙今日前来,你这一世,也难逃前九世的命运。”
他咧嘴露出牙,笑容嘲弄。
“死在取经路上,为他人做嫁衣裳!”
话语掷地有声的传入唐玄奘耳中。
“什么?!”
唐玄奘脸上血色褪尽。
他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经架上。
“哐当——!”
经架倾倒。
佛经、孤本散落,将他半身掩埋。
纸页飞舞。唐玄奘毫无所觉。
他心中翻腾。
孙悟空的话如闪电,劈在他的灵台,让他神魂摇曳。
“算计?九世?死在取经路?”
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上仙,此话……从何说起?”
唐玄奘抬起头,目光涣散,想在孙悟空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
他信佛,经文倒背如流,西天灵山是他的归宿。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圣地是阴谋的源头。
这比刀剜心口更让他痛苦。
但眼前猴子的气度与威严,让他无法质疑。
言论与气场在他心中撕扯,让他混乱。
“不信?”
孙悟空嘴角勾起,带着看透棋局的怜悯。
“看来不让你亲眼看看,你是不会清醒了。”
他冷笑,带着不耐。
“也罢,便让你忆起前尘,看看你这十世好人,是怎么个好法!”
话音落,房内光线变暗。
孙悟空并指如剑,金光在指尖吞吐,扭曲了空间。
他手臂一振,手指已向唐玄奘眉心点去!
太快了。
唐玄奘瞳孔收缩,只看到一道金线在眼前放大,来不及反应。
指尖触碰眉心。
没有冲击力,只有一股冰凉感。
下一刻,一股信息洪流冲入他的识海!
“唔!”
一声闷哼从唐玄奘喉咙挤出。
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双膝跪倒在地,抱着头颅。
他身体抽搐,青筋从脖颈蔓延到额角。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回放。
那不是别人的故事。
每一个画面的主角,都是他自己!
第一世。
他是个苦行僧,怀着宏愿西行。
走出边关,来到流沙之地。
黄沙漫天,他口干舌燥,一步一个脚印。
在河边,被水中黑影拖入河底。
河水灌入口鼻,他最后看到一张巨口。
骨沉河底。
第二世。
他是个高僧,带着弟子西行。
翻越荒山时,遇到山贼。
他交出财物。
山贼要抢干粮时,他拒绝了。
那是他们活命的希望。
乱刀落下,血染僧袍。
他倒下时,眼中是悲悯。
曝尸荒野,被野狗分食。
第三世。
他白天隐匿,夜晚赶路,躲过匪盗,绕过了流沙河。
在一条江边,一阵黑风刮起。
风声如鬼哭。
他被卷上高空,身体被力量撕扯。
尸骨无存。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
直至第九世!
一幕幕在唐玄奘意识中炸开。
每一世的他,都怀着信念,前往西天求取真经。
每一世的他,都死在半途。
被妖魔吞噬,连同经卷与白马。
因天灾殒命,山崩、地裂、雷击。
遭遇山民,喝下一碗水后,毒发身亡。
死法不同。
结局一致。
功败垂成。
随着记忆涌现,另一层真相也浮出水面。
有一只手在操控他的命运。
他要被虎妖追上时,会降下暴雨,冲垮道路,让他逃生。
他身中剧毒时,会在山崖下发现解毒的药。
他曾视为“奇迹”的事,此刻看来都是算计。
每一次死里逃生后,他总会踏入另一个绝境。
那只手在确保他死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
他的西行,不是求取真经的旅途。
那是一场安排好的戏。
他的生死,是戏台上的情节。
“不!”
“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
唐玄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感觉不到膝盖的痛。
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十世的记忆不是传说,而是化作针,穿透神魂,刺入骨髓。
画面在眼前出现。
第一世,他被流沙河的妖魔吞下。
第三世,他被强盗砍死,尸体被抛入河中。
第五世,他渡黑水河时被小龙暗算,沉尸河底。
第七世……
第九世……
每一次,他都怀揣佛心,朝西天灵山的方向去,以为在践行功德。
每一次,结局都是死在途中,魂归地府,被抹去记忆,投入新的轮回。
希望燃起,被掐灭。
燃起,再被掐灭。
一次又一次。
窒息感撕裂他的精神。
他脑海中,佛心发出“咔嚓”的声响。
一道裂痕出现。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蔓延,佛心布满伤口,光芒变暗。
如果西行取经是善举,为何佛祖要让他经历九世死亡?
那不是磨砺。
那是折磨。
如果佛法慈悲,为何要算计一个虔诚的弟子?
那不是考验。
那是玩弄。
这十世修行,是一场通往正果的修行……
还是一场用他九世性命铺垫,只为成就这第十世的献祭?
每一个念头,都像锤子,砸在他的信仰上。
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望向眼前那道身影。
孙悟空。
对方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那里,神情平静,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
唐玄奘的嘴唇颤抖,牙齿都在打战。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着冰块。
他看到了。
他从孙悟空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更看到了……理所当然。
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这个认知,比九世的死亡更让他感到寒冷。
一种源自灵魂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上仙!”
两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
“敢问……敢问贫僧这一世……”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还能活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唐玄奘自己都愣住了。
曾几何时,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现在,当他知晓了“取经”背后的真相,求生,成了他唯一的念头。
他开始不确定了。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前九世之所以失败,成为妖魔的食物,不是因为不够虔诚,不是因为修为不够。
仅仅是因为,无人庇护。
他就像一只被放养的羔羊,被告知只要能走到山的那一边,就能成为神。
可沿途的豺狼虎豹,却早已得到默许,可以随时将他撕碎。
他的死亡,他的失败,都只是棋盘上的计算。
但这第十世呢?
这一世,有什么不同?
如果这一世,依然没有庇护,他是否还会像前九世一样,在某个山头,成为某个大妖的点心。
或者,在某场“意外”中,化为一捧黄土?
取经成功,不是注定的。
他唐玄奘,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或许,他只是候选人中的一个。
又或者,是那些存在,觉得时机已到,用他这一世来收官?
他的一切,都取决于别人的意志,而非自己的努力。
这个念头,让他通体冰寒。
唐玄奘眼中,属于高僧的沉静与睿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凡人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他看着孙悟空,眼神如同溺水者,抓向那唯一的浮木。
孙悟空将他所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从信仰崩塌的茫然,到记忆涌入的痛苦,再到此刻的恐惧。
他知道,火候到了。
这颗被佛门培育了十世的“道果”,外壳已被他敲碎,露出了里面的果核。
现在,该轮到他,在这颗果核上,烙下自己的印记了。
孙悟空那双金色眼眸,骤然一亮。
那光芒,驱散了唐玄奘眼前的迷茫,也带来了一股意志。
他嘴角上扬,显出自信与狂傲。
“简单啊!”
孙悟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传入唐玄奘的耳中,震散了他心中的恐惧。
“以前没人护着你,你自然活不成。”
这句话,像一道雷,劈中了唐玄奘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
无人庇护,所以会死。
孙悟空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山石一颤。
一股气势从他身躯中散开。
“但这一世,不同了!”
他的声音拔高,充满了霸道。
唐玄奘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豪情,看着他身上那股要将天捅个窟窿的气焰。
“有俺老孙在,倒要看看,哪个妖魔鬼怪,哪个幕后黑手,敢再动你唐玄奘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孙悟空一挺胸膛,气焰直冲云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唐玄奘,眼神如刀。
“俺老孙来庇护你!”
闻听此言,唐玄奘身躯一颤。
但片刻后,一个巨大的疑问,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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