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致命的缺口

当晚，九点。

“妄园”，客厅。

秦妄从二楼的书房走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丝质休闲服，步伐沉稳，脸上是他惯常的、没什么情绪的表情。

半个小时前，陆时晏敲开了他书房的门，极不自然的、紧绷地，转达了苏今安的“邀请”。

“秦……秦总。苏顾问说，阶段性正向激励的兑现环节，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现在去一趟客厅。”陆时晏顿了顿，补充道。

“她还说，为了保证激励的有效性，请您务必……独自前往，因为这份激励……非常私人。”

“私人？”秦妄当时正在看一份海外并购的风险报告，听到这个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更重的轻哼。

在他看来，这故作玄虚的姿态，不过是那个女人为了彰显自己“导师”身份的，又一次无聊的、充满了仪式感的表演。

所谓的私人激励，无非是某种更可笑的情感把戏。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剧本——无论她拿出什么，他都会用最平静、最不屑的姿态收下，然后，转身扔进垃圾桶。

他要让她明白，她的那些小把戏，对他，秦妄，毫无意义。

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客厅里只留了几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很暗，将所有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长。苏今安正站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黑色茶几旁，听到他的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秦妄的眉头微皱，他看到，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软塌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光可鉴人的黑曜石茶几上。

“啪嗒。”

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妄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了下去。

然后。

他的呼吸，停住了。

那是一包……薯片。

一包，蓝白相间的。

包装看起来，甚至有些廉价和过时的……薯片。

那一瞬间，秦妄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秒内，凝固成了冰。

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他脸上那早已准备好的讥讽、防御、冷漠、不屑……所有他用来武装自己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全部消失了。

他那坚硬的外壳，没有被重锤砸碎，而是像遇火的冰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化了，露出了底下最真实、最不受控制的内核。

混杂着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的……

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那不是一包普通的薯片。

那是……

在他那个贫瘠、冷漠、充满了交易与算计的童年里，唯一能带给他片刻慰藉的东西。

他甚至还记得，父亲的书房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雪茄和旧书的味道。

而他，就是在那样的气味中，因为偷偷藏了这包薯片被发现，而被罚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听着那个男人用看垃圾般的眼神，斥责这是“堕落的、毫无价值的垃圾食品”。

最终，那包薯片被他永远严厉的父亲，亲手用火钳夹起，扔进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壁炉，烧成灰烬。

从那天起，从那包薯片在他眼前化为灰烬的那天起，他就下意识地厌恶和排斥一切廉价的、能带来“简单快乐”的东西。

他开始疯狂地追求最昂贵的、最强大的、最复杂的，因为只有那些，才不会被轻易地夺走和摧毁。

他那偏执的控制欲，他那对所谓“垃圾”的极度不屑，其根源……竟然只是因为一包在壁炉里化为灰烬的薯片。

这个发现，比被看穿秘密本身，更让他感到荒谬和……可悲。

那个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连陆时晏都不知道的，小小的、卑微的、甚至有些可笑的……秘密。

怎么会？

她……她怎么会知道？！

这绝对，不可能！

监控？不，不对。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否决了。监控只能看到他深夜在贩卖机前的行为，只能看到他搜索了什么。

但监控……绝对无法看到他二十年前，在那个压抑的书房里，所经历的一切！无法知道那包薯片被烧成灰烬时，他内心的屈辱与渴望！

这已经超出了数据分析的范畴。

这是一种……近乎魔鬼般的洞察力。她不只是在观察他的行为，她……她是在解剖他的记忆。

秦妄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穿着密不透风的重甲的将军，在纵横捭阖的商业战场上，他习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用最坚硬的姿态去碾压一切对手。

可现在，这个女人却绕过了他所有的防线和壁垒，把匕首轻而易举地，扎进了他心脏最深处，那个唯一没有被铠甲保护的、柔软的、致命的缺口。

他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那场剧烈的、山崩海啸般的震动。

苏今安，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在她面前，失去所有表情管理的脸。

看着他那双，向来只有冰冷和狂妄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孩童般的脆弱。

就在秦妄后退了那半步，内心被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

苏今安伸出手，将那包薯片，从冰冷的黑曜石茶几上拿起，放到了旁边更靠近他的、触手可及的沙发扶手上。

这个动作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这是属于你的东西，请接受它”的平静。

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因为它彻底瓦解了秦妄最后的、想要将这包薯片视为“敌人”的防御姿态，逼迫他必须直面它。

她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份冲击力，淹没他，摧毁他，再重塑他。

过了很久。

久到，秦妄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正在“咚、咚、咚”，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肋骨。

他艰难地，抬起眼，看向苏今安。

他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痛。

“你……”

就在他即将问出那句“你是怎么知道的”的前一秒。

苏今安，开口了。

她打断了他。

她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的语调，对他说道：

“祝贺你，秦同学。”

“秦同学”这三个字，像一个开关。

瞬间，将秦妄，拉回了那个被她支配的、充满了羞耻与荒谬的“课堂”上。

他还没从那份被看穿所有秘密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的下一句话，便像另一股更沉重的力量，压在了他那颗已经失防的心脏上。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被精确计算过的砝码，逐一添加在他摇摇欲坠的心理天平上。

“这是你第一次。”

“靠‘解决问题’……”

“……而不是‘制造问题’……”

“……为自己赢得的。”

她微微停顿，最后两个字，清晰而有力，如同一声最终的宣判。

“……奖励。”

当最后两个字落下，秦妄感觉自己内心最底层的、关于“价值”和“胜利”的基石，出现了裂缝。

他开始思考，他过去所追求的一切——碾压对手，绝对的控制，商业帝国的扩张——那些真的是“奖励”，还是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为了掩盖内心那个渴望薯片的男孩而不断“制造”出来的、更复杂的问题？

这个问题，尖锐地，扎进了他的脑海，他开始，对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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