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朱允炆慌了!
朱煐注意到了朱允炆的情绪变化。
他眼中的笑意消失,蒙上了一层阴霾。
朱煐将茶盏凑到唇边,白瓷的温度传到手上,茶雾模糊了他眼中的光。
他抿了口茶,苦味与回甘在舌尖化开。
他心里念头不断。
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
从朱允炆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起,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
朱允炆下车时整理袖口,这个动作透露出他的严谨。
他进府门,先看匾额,再看前来迎接的自己,这个顺序代表他对规矩和身份的看重。
他落座时,腰背挺直,不靠椅背,这是宫中教养留下的痕迹。
他端茶杯时手指触碰杯身的位置,和朱煐记忆中史书上的“仁君”一样。
这些细节,这些旁人会忽略的信息,在朱煐眼中,是拼凑未来的关键。
它们关系到他能否完成这一世的任务。
一个必须以死亡为终点的任务。
这对他太重要了。
毕竟,按目前的局势,龙椅上的老朱,对自己的耐心好得出奇。
虽然自己这段日子一直在“尽力”。
可究竟能不能让老朱动怒,赐下白绫或毒酒,朱煐自己没有把握。
他真的尽力了。
前八世轮回积攒的求死经验,在这一个月里,被他用尽。
他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老朱的新政是“苛政猛于虎”。
结果,老朱把他叫到御书房谈了一夜,问他“苛”在何处,“猛”在何方,第二天就改了一部分。
他也曾嘲笑兵部呈上的军报夸大战功,话里话外都在说老朱好大喜功。
结果,老朱没生气,反而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骨,敢说真话。
他甚至在家宴上“失手”打碎了马皇后生前最爱的一只玉碗。
他已做好了被杖毙的准备。
可老朱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挥手让宫人收拾碎片,转头对他说,人要往前看。
那个缔造了大明,杀伐果决、猜忌心重的洪武皇帝,像一个旋涡,又像一团棉花。
任凭朱煐怎么折腾,用尽前世对付帝王的招数,他都无动于衷。
这让朱煐感到棘手。
但现在,一条新路在眼前出现。
如果,能让朱允炆恨自己呢?
朱煐的思路打开了。
就算最终不能死在老朱手里,也没关系。
等老朱去世,这位皇太孙登基为帝。
到那时候,自己这个“受洪武皇帝宠信”又“处处与新君作对”的皇叔,不就成了一个靶子?
新君要立威,要清除朝堂上的人,要集权。
自己只需要在某个时机,递上一个借口。
一个谋逆的罪名?
一个大不敬的由头?
太简单了。
届时,任务完成,他便可解脱。
想到这里,朱煐看向朱允炆的目光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与观察。
其中带上了热度。
像饿狼看到猎物,像棋手看到制胜的一步。
那份期待,浓烈得快要成为实体。
对面的朱允炆也感受到了这视线的变化,他眉头皱起,端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明白。
这位传闻中乖张、却又深得皇爷爷喜爱的皇叔,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让他脊背发冷。
朱煐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朱棣。
那个名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燕王朱棣当然也是一个后手,一个备用选项。
但他的顺位,必须在朱允炆之后。
这一点,不容置疑。
众所周知,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大明的皇权交替,顺序是铁打的。
老朱之后,是建文帝朱允炆。
朱允炆之后,才是通过靖难之役夺取皇位的永乐大帝朱棣。
这个顺序,绝不会错。
就算他穿越之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眼下的这个大明,并非他所熟知的那段历史。
它和《明史》中的记载,存在着诸多出入。
或许,是后世满清的大儒们在编纂史书时,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进行了部分的“艺术加工”和“春秋笔法”。
朱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
比如,某个本该在洪武十五年就病逝的大臣,如今还好端端地在朝堂上活蹦乱跳。
又比如,应天府的某些建筑布局,与史料中的描述大相径庭。
这些细节上的差异,确实让他一度感到困惑。
不过,那又如何?
就算再怎么艺术加工,再怎么修饰篡改,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是无法撼动的。
历代皇帝的名讳,以及他们登基的先后顺序。
这就像是一座建筑的承重结构,抽掉任何一根,整个历史的大厦都会轰然倒塌。
所以,朱允炆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是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对于这一点,朱煐毫不怀疑。
他的计划,就建立在这块坚不可摧的基石之上。
这一个月以来,朱煐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
它来自灵魂深处。
作为一名轮回了九世的穿越者,他经历过太多的朝代,亲眼见识过太多性格各异的帝王。
他见过挥霍无度的隋炀帝,见过雄才大略的唐太宗,也见过被文官集团拿捏得死死的宋仁宗。
那些皇帝,或暴虐,或英明,或软弱,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人,有迹可循,有迹可怒。
只要找到他们的逆鳞,死亡便唾手可得。
可他从未遇到过老朱这样的皇帝。
一个让他所有的经验和算计,都彻底失效的男人。
一个喜怒如渊,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好歹自己也算是个轮回九世的穿越者了。
穿越这事,早已成了习惯。
而死谏的技术,也早已被他磨炼得炉火纯青。
从最初面对帝王时,双腿抑制不住地打颤,到如今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面斥君主而面不改色,他可谓是将“求死”这门独一无二的艺术,修炼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极致。
九世轮回,九次求死。
前面八世,次次功成。
唯独一次,栽了。
那是在大唐,在那个名为李二的男人手上,结结实实地栽了个大跟头。
想起那段憋屈的往事,朱煐的嘴角勾起一抹无法言说的苦笑。
李二那厮,简直是个怪胎。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金銮殿上,自己唾沫横飞,历数其罪。李二的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虬结的肌肉在他的龙袍之下剧烈起伏,那双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那股杀意化作实质,压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头。
他当时以为,大功即将告成。
可李二凭借对“明君”形象的执念,硬是把那股杀意咽了回去。
皇帝怒极,却不杀他。
天命任务不难,并非登天之举。
“为家国天下,而被君主所杀。”
看这个任务描述,便知其理。纵观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不是手握生杀大权,乾纲独断?又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臣子天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挑战权威?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这是真理。
除非,遇到个例外。
经历的前八世中,他遇见过暴虐的,遇见过多疑的,也遇见过昏庸的。每一次,他都精准地找到了他们的逆鳞,然后用最激烈的方式狠狠踩上去。
结果都很好。
唯独大唐那一世,面对李二时,他吃了瘪。
没想到,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世,来到这个他本以为最简单、最能一步到位的大明朝,却被卡住了。
死死地卡住了。
老朱这个人,和自己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一个皇帝,都全然不同。
甚至和李二,也截然不同。
来之前,朱煐是做足了功课的。
他翻阅过自己那个时代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明史》的记载。
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太祖朱元璋,出身草莽,性格多疑,脾气暴躁,易怒,更易杀人。
在他手下当差,是一门真正高风险的差事。
说错一句话,办错一桩事,动不动就会掉脑袋。
胡惟庸案、蓝玉案,牵连数万人,血流成河。
朱煐当时看到这些记载,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这不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完美终点站吗?
他甚至都已经规划好了上百种激怒老朱,从而让自己光荣“殉道”的方案。
可真正穿越过来,亲自接触到这位大明开国帝王之后,朱煐才发现........
这他娘的明史里面写的,简直就是在放屁!
朱煐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世上能有脾气这么好的皇帝。
为了完成任务,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朝堂上,他言辞激烈,屡屡驳斥老朱的决策。
私下里,他呈上的奏折,措辞尖锐,几乎是在挑战一个帝王的底线。
最过激的一次,在御书房内,因为政见不合,他甚至已经多次指着老朱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龙袍上了,厉声劝谏。
当时,周围的太监宫女全都吓得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朱煐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老朱一声令下,殿外的锦衣卫就会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将自己拖出去。
可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老朱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甚至还递过来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
有时候朱煐甚至会产生一种荒诞的怀疑。
这老朱,是不是背地里偷偷修炼了什么龟息大法、或者金刚不坏之类的特殊忍耐功法?
不然,这如何解释?
这种情况,和当年面对李二的那一世,还截然不同。
朱煐能感觉到李二的怒气。那怒气被压抑着,化为每次对峙时的杀心。
这说明,李二心中动了杀念。
只不过,理智与对“圣明君主”名声的顾虑,最终战胜了冲动,让他没有下杀手。
朱煐求死不成,但也吃了苦头。
当庭杖责,打得皮开肉绽,已是常事。罢官、流放,李二折腾他的手段一样没少用。
但这反倒是好事。
挨板子,说明皇帝还在乎你的挑衅,还在用行动回应你的冒犯。
这至少说明,还有希望。只要自己再加把劲,突破他那层“明君”的伪装,死亡的终点线就在眼前。
可在老朱身上,就全然不同了。
老朱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你扔下多大的石头,都听不见一丝回响。
他就像是真的,完全,没有生气一样。
朱煐用尽了自己九世轮回积累的全部经验去观察、去感受,也无法在老朱的身上捕捉到太多属于“愤怒”的情绪。
没有杀意。
没有怒火。
甚至连一丝不耐烦都很难察觉。
这么久了,自己闹得这么过火,连打板子都没有打过自己一下。
这老朱的脾气........
简直比那个极度爱惜羽毛的李二,还要好上百倍啊!
朱煐感觉到了郁闷,一种深入骨髓的郁闷。
有时候,他甚至在脑中预演着更出格的举动。
比如,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着龙椅上那位大明的开创者,直斥其为昏君?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万一老朱那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再次发作,非但不怒,反而拍手称赞他有魏征之风,那自己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那场面,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脚趾在靴子里尴尬地抠出三室一厅。
老朱这条线,想要走通,希望已然变得渺茫。
哪怕朱煐对自己再有信心,此刻也不免心中忐忑。他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正因如此,那作为后手准备的朱允炆和朱棣,就显得尤为重要。
只要能让这两位未来的大明主宰者恨自己入骨,那么即便在老朱手上没能完成任务,将来落到他们二人任何一个手中,都能得偿所愿,慷慨赴死。
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穿越生涯,他实在是受够了。
此刻,眼前的景象,让朱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朱允炆的脸上,那温润如玉的表象正在寸寸龟裂,隐隐透出愠怒的底色。
这才对嘛。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朱煐心中暗道一声痛快。
若是这位皇太孙真的大度到能够一笑泯恩仇,那他处心积虑布下的局,可就彻底泡汤了。
也不知道这厮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想拉拢自己!
朱煐在心底无声地吐槽。
这咱要是真被你三言两语就拉拢了,那不彻底坏菜了吗?这求死任务还怎么做下去?还得在这鬼地方熬多少年?
他可是掰着指头盼着早日完成任务,好结束这该死的穿越生涯。
........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中兴侯。”
黄子澄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刺耳,打破了厅堂内压抑的沉默。
“你须知,这朝堂,非你一人之朝堂!”
他攥紧了宽大的衣袖,丝绸的布料被揉捏得不成样子。袖袍之下,指节根根凸起,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
显然,这位在士林中享有盛名的翰林学士,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他低三下四。
他放下尊严。
他甚至不顾惜一个文人比性命还重的脸面,亲自来到朱煐的府门前,赔礼道歉。
回想起这一路行来,内心经历的种种挣扎与屈辱,黄子澄只觉得一阵阵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
他甚至能够清晰地预想到,今日之后,自己在整个士林中的名声,会被如何不堪地传扬。
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后生晚辈,怕是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黄子澄没了文人风骨。
那些与他明争暗斗的同僚,怕是会在私下里开怀畅饮,耻笑他向一个武勋低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一切,他都认了。
为了皇孙殿下的大业,为了将来那不可估量的从龙之功,他愿意承受这份屈辱。
在他看来,自己今日的姿态,已经给足了朱煐面子。
主动上门,负荆请罪。
这还不够。
甚至是由当朝皇太孙殿下亲自陪同而来。
这般阵仗,这般礼遇,便是面对朝中那几位开国公侯,也绰绰有余了。任何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都该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来。
这面子,已经是给足了!
黄子澄在心中愤愤不平地咆哮。
他自问已经做到了一个儒臣所能做到的极致,若是换作朝中任何一个人,面对此情此景,怕是早就该感激涕零,诚惶诚恐了。
可朱煐呢?
他半点面子也不给。
非但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提出了那般荒谬绝伦的要求。
那已经不是要求了。
那是在指着他的鼻子,指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鼻子,进行赤裸裸的羞辱!
我都已经拉下脸给你道歉了,你居然还不原谅?
这股邪火在黄子澄的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然炸开,直冲脑门,眼前甚至都有些发黑,险些就要不顾一切地当场发作。
朱煐见黄子澄气急,心中那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成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布下的这个局,环环相扣,等的便是黄子澄这头撞上来。若是这位东宫讲官、文臣领袖真的能做到大度能忍,不计前嫌,那他这一番搅动风云的苦心,可就算白费了。
黄子澄是谁?
朱允炆的授业恩师,未来帝师的不二人选。
更是如今朝堂之上,文官集团里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
他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便能代表储君朱允炆的态度。
即便不能完全代表,至少也能左右朱允炆的最终判断。毕竟,那位宅心仁厚的皇孙,对自己这位老师向来是言听计从,敬重有加。
师生情深,这四个字,在皇家,有时候比父子血脉还要来得稳固。
朱煐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单纯地激怒一个黄子澄。
他要的,是让黄子澄的情绪,成为一根刺,扎进朱允炆的心里。
他要让朱元璋,看到这根刺。
朱煐扫了一眼对面发抖的老臣。
他的目光平静,带着玩味。
嘴角勾起弧度,没有温度,只有算计。
“黄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声音不高,却传遍四周,每个字都带着冷意。
他停顿下来。
这寂静,是一种武器。
他看着黄子澄的脸充血、变紫,看着他官袍下的胸膛起伏,看着他那双要喷火的眼睛。
情绪到了顶点。
朱煐这才吐出后半句话。
“那很抱歉。”
“黄大人你怕是,找错了对象!”
话音一落,朱煐的气场变了。
他脸上的笑意敛去,换上寒意。声音也转冷,每个音节都像冰块砸在地上。
目光如刀,刺向黄子澄的眼底。
“朝堂,非你黄子澄一人的朝堂!”
“也非允炆殿下一人之朝堂!”
他步步紧逼,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重。
“陛下尚在!”
最后四个字,他是吼出来的,声震四野。
他盯着黄子澄,嘴角再次扬起,全是嘲讽。
“怎么?”
“黄大人已经做好弃暗投明的准备了?”
这一句话,是什么分量?
这是诛心之言!
这是平地之上,骤然炸响的一记惊雷!
朱煐直接将嘲讽拉满,根本不给黄子澄留半分转圜的余地,一出手,便是绝杀。
周遭的官员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子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他们听到了什么?
弃暗投明?
在这大明朝,在这洪武年间,谁是暗?谁又是明?
这个罪名,太大,太重,谁都接不住。
黄子澄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张脸由涨红瞬间转为煞白,紧接着,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又从惨白转为一片铁青。
他指着朱煐,那根平日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指,此刻不住地颤抖,抖得不成样子。
他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一记重击,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软肋。
他可以狂,可以傲,可以倚仗自己帝师的身份,可以代表文官集团的利益,甚至可以隐晦地用皇孙来压人。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忘记了这天下现在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还活着!
那位一手缔造了大明,也一手缔造了无数血案的洪武皇帝,还好端端地坐在皇宫里!
“弃暗投明”这四个字,就是一把直接捅到他心窝里的刀,一瞬间就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
良久。
他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血口喷人!”
黄子澄身体发抖,指着朱煐的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
他没想到,这个竖子一开口,就是灭人满门的罪名。
这是要他的命。
面对指控,朱煐没抬眼皮,也未看黄子澄的脸,只是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像在掸去灰尘。
然后,他才开口,语气平淡。
“我血口喷人?”
朱煐反问,每个字都剖开黄子澄的伪装,指向要害。
“那你今日之言,是何意?”
他的目光落回黄子澄身上,眼神让人无法逼视。
他不给对方机会,继续追问。
“我等,皆是洪武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我等心中尊奉的,唯有当今陛下。”
“我等替陛下分忧,为陛下着想,此乃为臣本分。”
朱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占据了道义。
他话锋一转,盯着黄子澄。
“你,黄子澄,却口口声声为了皇孙。”
“你替皇孙解释什么?”
朱煐冷笑一声。
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黄子澄,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压迫。
他将“指挥”二字,咬得很重,很慢,像是要碾碎了塞进黄子澄的耳朵里。
“皇孙何时能,指挥得起朝中大臣了?”
朱煐的话在朱允炆耳边炸开。
他僵在原地,脸上的笑意褪去,只剩苍白。
冷汗从他的额角、脊背冒出,浸湿了衣衫,带来一阵寒意。
他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在寂静中显得刺眼。
他的嘴唇翕动,发抖,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完了。
这是朱允炆脑中的唯一念头。
朱煐扣下的这顶帽子,何止是太大,这简直是一座能将他彻底压垮、碾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巨山!
大逆不道!
这四个字,就像四道催命的符咒,死死地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设想过无数种今日会面的场景。
他想过朱煐会冷嘲热讽,会据理力争,会摆出御史的架子对他不屑一顾,甚至会当面斥责他偏袒齐泰与黄子澄。
他都做好了准备,准备以皇孙的身份,放下身段,温言相劝,化解干戈。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朱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对方不光不接他递出的橄榄枝,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反手就抽出了一把淬毒的利刃,直刺他的心窝。
这已经不是刁难,这是搏命!
这顶“指挥朝臣,结党营私”的帽子一旦被戴实,他朱允炆的下场,绝不仅仅是失去储君之位那么简单。
皇明祖训,言犹在耳。
最忌藩王觊觎,最恨储君结党!
这顶帽子,是要他的命!
更致命的是,蒋瓛还在这里。
那个男人,那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神情永远如同万年冰川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
朱允炆的余光甚至不敢直视对方,只能用眼角飞快地一瞥。
蒋瓛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对眼前这石破天惊的指控毫无反应。
可他越是这样,朱允炆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蒋瓛是谁?
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是皇爷爷最锋利的一把刀,最信任的一双眼睛,最忠诚的一条猎犬。
他在这里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会原封不动,甚至会被添油加醋地传到皇爷爷的耳朵里。
朱允炆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年迈的皇爷爷坐在龙椅上,听着蒋瓛的密报,那双眼睛里会燃起怒火。
“指挥朝臣?”
“你好大的胆子!”
一想到皇爷爷会说的话,朱允炆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冲上头顶,血液都凝固了。
整个人,如坠冰窟。
怎么办?
该如何回复?
承认?那是死路。
否认?如何否认?人证物证都在,齐泰和黄子澄是他带来的,他亲自开口调解,在朱煐的构陷下,这就是铁证。
朱允炆的喉咙发紧、干涩,无法呼吸和言语。
他的大脑空白,学识和急智都消失了。
他张着嘴,像岸上的鱼,发不出声音。
在这死寂中,一道身影动了。
齐泰上前一步。
这个动作稳住了局面。
他挡在朱允炆身前,隔开朱煐的视线。
他对着朱煐拱手,脸上没有慌乱,只有镇定。
“朱御史此言差矣。”
齐泰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分明。
“皇孙殿下今日前来,是受我二人之邀。”
他迎上朱煐的目光,没有退缩。
“殿下仁厚,不忍见我等同僚失和,伤了朝廷体面,才前来做个中间人,调解一二。”
“为何到了朱御史口中,就成了‘指挥朝臣’这种诛心之言?”
齐泰几句话就将朱允炆的角色从“主导者”变成了“被邀请的调解人”,剥离了罪名。
他说着,侧身转向蒋瓛,颔首示意。
这个动作是礼貌,也是宣告。
他在向锦衣卫长官,皇帝的耳目,表明立场。
我们,问心无愧。
“我与黄大人前来,别无他意。”
齐泰的声音拔高,带着正气。
“你我皆为陛下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堂之上或有政见之分,但都该为陛下分忧,为天下万民着想,岂能因小事,便同室操戈,让外人看了笑话?”
“我等本着以和为贵的初衷,前来拜访朱御史,希望能化解误会。”
话锋一转,齐泰的眼神锐利,直视朱煐。
“不过,现在看来,朱御史并无和解之意。”
“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告辞。”
“但朱御史也不该无故污蔑,给皇孙殿下扣上这等大罪!”
他向前半步,甩动衣袖,声色俱厉。
“此等行径,非君子所为!”
“更是对皇室不敬!”
最后一句,齐泰是吼出来的。
这番话一气呵成,撇清了朱允炆的嫌疑,又站在道德高点,反将“不近人情”、“构陷皇孙”的罪名扣回朱煐头上。
他说话时不卑不亢,保持着读书人的风骨,但话语中的力道,让屋里的空气为之一振。
朱允炆看着身前的背影。
这背影不算高大,却让他心安。
他冰冷的四肢,渐渐有了暖意。
一旁的黄子澄也回过神来,他看着齐泰的反击,心中的怒火被理智压下。
他收敛脸上的怒气,顺着齐泰给的台阶跟上。
“正是如此。”
黄子澄说道,配合着齐泰。
“今日之事,本就是误会,我等也是诚心化解。朱御史又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朱允炆听到这话,胸口的郁结之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松了口气。
那口气息吐出,带着一丝颤音。
他抬起手,用袖口擦过额角。那里凝结的汗珠,在光线下反射着光。
一个笑容,被他从嘴角挤出。
“齐大人说的不错,朱御史是误会了。”
“此番前来,孤也只是调解,并非命令。”
他的声音发飘,没有底气,像是还没从刚才的言论中挣脱出来。那几句话,字字如针,扎得他这个皇太孙不安。
他的目光,飘向一个方向。
蒋瓛。
锦衣卫的指挥使,皇帝的爪牙,安静地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石雕。
没有表情。
没有动作。
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察觉。
正是这种“无”,让朱允炆的心跳乱了。蒋瓛的沉默,就是一种态度。他不是来站队,也不是来保护谁。
他只是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一双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看到、听到,然后呈报给那位皇爷爷的眼睛和耳朵。
一想到此,朱允炆背后发凉。
“罢了。”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既然朱御史不想和解,强求也无意。”
这句话说出口,朱允炆的眼神划过黄子澄与齐泰的脸。那眼神里,带着恳求,带着焦躁,更带着狼狈。
走。
快走。
别再纠缠。
这是他眼神里想传达的意思。
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眼前的朱煐,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御史。这是一个疯子,一个敢当着他这个皇太孙的面,说出那种话的疯子。
再让他说下去,不知道会捅出什么窟窿。
“黄大人,齐大人。”
朱允炆的声音透着疲惫。
“孤今日尽力了,未能调解诸位的误会,抱歉。”
他转过身,背对朱煐,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传染。
他下意识地,朝后挪了半步。
这半步,让他与朱煐之间,拉开了一道代表畏惧的距离。在他感知里,朱煐不再是臣子,而是一头挣脱了枷锁,随时会伤人的野兽。
“此非殿下之过。”
黄子澄躬身,声音绷紧,试图挽回储君的颜面。
他的脸色发青,如同庙里的塑像。
“朱御史!”
他转向朱煐,语气痛心。
“我等前来道歉,你不接受也就罢了,还出言污蔑殿下!”
“此等行径,让我等失望!”
话音落下,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
拳头攥得指节泛出白色。指甲刺入掌心,传来刺痛,但他没有感觉。
今日之辱。
他黄子澄,记下了。
“此非君子所为!”
“非臣子所为!”
齐泰的喝声紧随其后,他声音里的怒火已经压不住,胸膛起伏。
朱煐对两人的控诉没有反应。
他甚至没抬眼皮。
只是慢悠悠地,翻了一个白眼。
那个动作,是一种侮辱。
而后,他嘴角向一侧扯开,勾勒出一道弧度。
“你们........”
他拖长了声调,像是在欣赏眼前三个男人变化的脸色。
“就只会说吗?”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砸在黄子澄和齐泰的心口。
朱煐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指甲上移开,在三人身上扫过。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轻蔑。
仿佛在看几只苍蝇。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只觉得血气冲上头顶,血液都在沸腾。
他们想反驳。
他们想怒斥。
可朱煐方才那番话,像一道枷锁,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他们不敢接话。
一个字都不敢。
谁接话,谁就是心里有鬼,谁就是默认想把皇太孙当枪使。
这个罪名,他们担不起。
空间里一片寂静。
只能听到几道粗重的喘息声。
朱煐似乎很享受这种寂静。
他等了三息,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道歉,我就要接受?”
他问。
像是在问一个白痴问题。
紧接着,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弄。
“你们算什么东西?”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雷,在朱允炆、黄子澄、齐泰三人的脑海中炸响。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气得浑身开始发抖。
那是一种愤怒与屈辱的颤抖。
他们是重臣,是东宫的臂膀,是未来天子的老师!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可他们,依旧不敢还口。
朱允炆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
煞白。
是一种失去了血色,宛如死人般的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周围的一切都在远去,只剩下朱煐那张带着讥笑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难堪。
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让他钻进去。
他只想逃。
立刻,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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