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个农民的孩子,翻山越岭,只为杀死另一个农民的孩子
夜深。
将领们都已散去,各自执行命令。
指挥部里,只剩下陈庆之一个人。
他没有睡。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案前,面前摆着一支步枪。
一支从战场上缴获的,共和国军的制式步枪。
枪身是光滑的木质,枪管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他麾下那些粗制滥造的火铳,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拉动枪栓。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
一颗黄澄澄的,带着底火的子弹,被平稳地推进了枪膛。
陈庆之的动作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那颗子弹。
那不是用纸包着火药和铁砂的弹丸。
那是一体成型的,拥有完美流线型的,真正的子弹。
他缓缓将子弹退出,拿在手里。
冰冷,沉重,充满了工业时代独有的,致命的美感。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沐瑶拥有的,不只是那几百挺能喷吐火舌的重机枪。
她拥有的,是一整套,能够源源不断生产出这种杀人利器的,完整的工业体系。
北境的工坊里,最好的工匠,一天也只能敲打出几杆质量参差不齐的火铳。
而沐瑶的工厂里,这样的步枪,这样的子弹,恐怕是以成千上万的数量,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才是真正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以为自己这两年在北境搞土法炼钢,建工坊,已经是在奋起直追。
现在看来,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
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李世忠大步走了进来,他极力压抑着脸上的狂喜,但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他将一叠厚厚的战报,恭敬地呈递到沐瑶面前。
“总统大人,首战大捷!”
沐瑶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接过战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捷报,而是一份寻常的公文。
战报的第一页,用朱砂笔醒目地标注着总结。
歼敌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七人。
己方阵亡二百一十二人,伤三百五十四人。
战损比,一个夸张到近乎荒谬的数字。
即便是沐瑶,在看到这个数字时,手指也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她继续向下翻阅。
一份份战报,来自不同的部队,内容却大同小异。
“第四集团军第一师,于东麓三号阵地,以重机枪火力全歼敌军冲锋部队约三千人,敌军溃散,无一俘虏。”
“第四集团军第二师,于西侧谷口设伏,歼敌两千余人,敌军尸横遍野,无一俘虏。”
……
沐瑶看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
许久,她才将战报放下。
“核实过吗?”
她的决断很轻,却让帐内兴奋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李世忠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杆。
“回总统大人!每一份战报都经过了参谋部三次核对,所有歼敌数字,皆以尸首为凭!”
他顿了顿,补充道。
“属下敢用人头担保,绝无半分谎报军情!”
沐瑶没有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知道了。”
“你先出去吧。”
“关于论功行赏的事情,我看完之后,再好好考虑考虑。”
李世忠愣住了。
没有嘉奖,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句肯定。
就好像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在沐瑶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是!属下告退!”
李世忠躬身退出,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指挥部里,只剩下沐瑶一人。
她重新拿起那份战报,看着上面冰冷的数字,内心之中五味杂陈。
赢了。
赢得太轻松了。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战争。
她预想中的相箕山,应该是一台真正的绞肉机,用连绵不绝的血战,将双方的血肉和意志都消磨殆尽。
她要用这场战争,消耗南方的少爷兵,也要告诉那些农民和工人,工业才是国之根本。
同时也要用这场战争,告诉后方的资本,打仗,打的就是命和钱。
要赢,那就得接着掏钱。
势均力敌,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用血的代价,去反思。
再将双方拉到谈判桌前,好好的谈谈,接下来两党到底该何去何从。
可现在,这算什么?
单方面的屠杀。
她还是太高估陈庆之了,或者说,太高估那支所谓的工农革命军了。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仔细想来,倒也正常。
毕竟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和锤子的工农组成的部队,空有一腔热血和所谓的信仰,却对现代战争一无所知。
他们甚至不知道在面对重机枪时应该卧倒,只知道呐喊着向前冲锋。
打仗这种事情,太专业不好,不专业也不好。
这样的结果,不是沐瑶想要的。
沐瑶揉了揉眉心,将那份总结战报丢到一旁,开始一份一份地,仔细查看来自基层的详细报告。
这些报告,比总结要详实得多,记录着每一场战斗的细节。
“……敌军悍不畏死,三次冲锋,皆被我部重火力击溃于阵前三百步……”
“……敌军组织混乱,各自为战,被我部以交叉火力轻松分割消灭……”
大部分的描述都差不多。
就在沐瑶感到有些不耐烦时,她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份之上。
“第三集团军,第八军,第十六师,第六十三团。”
这份战报与众不同。
“……于七号高地侧翼,遭遇敌军约六百人进攻。我部以精准射击,歼敌三百二十一人,敌军崩溃后,我部主动出击,俘虏剩余敌军二百三十二人……”
俘虏?
沐瑶的动作停住了。
她又翻看了前后十几份战报,无一例外,全都是“全歼”、“击溃”,根本没有“俘虏”这个字眼。
她的命令,是将相箕山变成绞肉机。
所有将领都心领神会,执行得不折不扣。
在那种密度的火力网下,根本不可能有活口,更别提俘虏。
可这个第六十三团,不仅有俘虏,而且数量还不少。
这就有趣了。
是无视军令,还是……另有缘由?
“来人。”
一名参谋立刻从帐外进来。
“去查,第三集团军第八军第十六师第六十三团的团长,是谁?”
“是!”
参谋领命而去,很快便返回。
“回总统大人,第六十三团团长,名叫程耿。”
程耿。
沐瑶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些耳熟。
她闭上眼,在记忆中搜索。
很快,一个年轻、瘦削,但双眼亮得惊人的青年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里。
汴京讲武堂。
她偶尔会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给那些未来的共和国军官讲授一些超越时代的战术思想。
当时,沐瑶就对他印象深刻。
那个学员,好像就叫程耿。
讲武堂第一期陆军系,以各项科目全优的成绩,名列第一的天才毕业生。
原来是他。
“把程耿的资料拿过来。”
“是。”
片刻之后,一份档案袋被送到了沐瑶的桌案上。
她打开档案,里面是程耿的详细履历。
履历很干净,也很励志。
二十三岁,大溪山人士。
农民出身。
上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后来跟着村里的老篾匠学手艺,靠编织竹器在城里讨生活。
十六岁那年,被前朝的军队强征入伍。
十八岁,在萧逸尘麾下,于一场战役中被自由民主军俘虏。
再后来,响应号召,加入了这支曾经的敌军。
他在军队里表现优异,通过了严苛的考核,成功进入汴京讲武堂,成为第一期学员。
并且,以全科第一的成绩,毕业。
这是一份完美的,从底层爬上来的共和国军官范本。
沐瑶合上档案,终于抬起头。
指挥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程耿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沐瑶一直在看文件,他便也一直站着,一动不动。
“总统大人。”
见沐瑶看向自己,程耿立刻抬起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献上心脏。
这是沐瑶设计的军礼,取自‘进巨’。
她要她的军人,拥有为理想献出一切的觉悟。
“坐。”
沐瑶的决断很轻。
“是。”
程耿没有丝毫犹豫,拉开沐瑶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依然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
沐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年轻人,瘦削,但很精神。
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黝黑,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篾匠和士兵留下的共同印记。
最特别的,是他的姿态。
没有寻常军官见到她时的那种敬畏和紧张,也没有李世忠那种刻意压抑的狂热。
他很平静,也很严肃。
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接受一项任务。
“程耿。”沐瑶开口。
“在。”
“我找你来,没什么特别的任务。”
沐瑶的开场白,让程耿有些意外。
“就是想找你聊聊。”
她将那份档案推到桌子中间。
“你是农民出身。”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是。”程耿点头。
沐瑶的身体微微前倾,帐内的烛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
“作为农民出身的你,却在这里,帮着资本主义打另一帮农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不觉得,讽刺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程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总统大人要给他升官,要交给他秘密任务,甚至是要敲打他,因为他擅自接受了俘虏。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诛心之问。
讽刺吗?
当然讽刺。
对面那些呐喊着冲锋,然后被打成血雾的士兵,他们身上的粗布衣服,他们黝黑的脸庞,他们眼里的那种悍不畏死,和自己十六岁被抓壮丁时,又有什么区别?
他以为沐瑶是因为他私自接受俘虏的事情,要找他的麻烦。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想开口解释。
“你……”
“既然是农民,”沐瑶却直接打断了他,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你应该去对面。”
程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去对面?
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那支队伍,才是农民的队伍。”沐瑶的决断,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程耿彻底慌了。
他“豁”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将拳头捶在胸口,力道之大,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总统大人!我对共和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以为,这是总统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来考验他的忠诚。
沐瑶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程耿感觉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冰冷。
“我让你去,你就去。”
“对面需要一个学院派的人物,去教教他们,仗该怎么打。”
程耿人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理解沐瑶话里的意思。
哪有这样的道理?
哪有逼着自己最优秀的团长,去投靠敌人,还教敌人怎么打自己的?
这是什么荒唐的命令?
程耿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个念头猛地闪过。
他反应过来了。
“总统大人,您是……要我去做卧底?”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派他假意投降,潜伏到陈庆之的身边,窃取情报,然后在关键时刻,从内部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不。”
沐瑶的回答,再次击碎了他的猜测。
“不是卧底。”
她的决断清晰而冷酷。
“是让你投敌,完完全全的投敌。”
“去了解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纲领,他们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沐瑶看着他那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继续说道。
“了解了以后,你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程耿彻底不会了。
他感觉自己的认知,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沐瑶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疑惑。
“现在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但这件事情,是我指使的这种话,就不要说了。”
“说出来,别人不会信,反而会给你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至于怎么投敌,用什么方式,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沐瑶顿了顿,抬手,指向帐门的方向。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出去吧。”
逐客令。
程耿的身体,还僵在原地。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混沌。
他想问,还想再问。
可看着沐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他忽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那是神的眼睛。
俯瞰众生,布局天下,凡人无法揣度,也无权质疑。
他默默地,最后一次,将拳头捶在胸口。
这一次,他没有再喊口号。
然后,他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帅帐。
帐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涌入肺里。
程耿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相箕山脉那漆黑的轮廓,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一片茫然。
他的人生,在刚刚那短短的一刻钟里,被强行拐进了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诡异的岔路。
(https://www.yourxs.cc/chapter/5422885/44090238.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