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沐瑶有情,军法无情!
晏城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湿泥的味道。
城墙上,新换的共和国赤旗被吹得猎猎作响,颜色却像是被这铅灰色的天浸泡过,透着一股洗不掉的沉郁。
城下,是绵延的营帐,八万残兵,像一群被骤雨打湿了翅膀的鸟,蜷缩在这座孤城里,舔舐着伤口,也等待着宿命。
萧逸尘的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像一头打饱了嗝、趴伏在暗处的巨兽,随时会再次张开血口。
中军帐内,气氛比城外的天气还要压抑。
一众将领或坐或立,身上还带着战场的硝烟气,铠甲的边角磕碰得伤痕累累。
没人说话。炭盆里的火明明烧得很旺,却驱不散帐内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第三军军长梁峰跪在帐中央,这个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像一滩烂泥。
他的头盔放在一边,头发散乱,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宽厚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两万一千人,一个时辰,灰飞烟灭。连同那三千杆足以改变战局的莫辛纳甘步枪,都成了萧逸尘的战利品。
第一军军长李世忠坐在角落里,双手拄着膝盖,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铁塔。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死死盯着沙盘上,代表着阳州的那一点,眼神如鹰。
帐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帐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沐瑶。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议长权力的深色直裰,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是议长了,她只穿了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风尘仆仆的斗篷。
长发用一根布带简单束在脑后,那张过分美丽的脸上,看不见丝毫脂粉,也看不见丝毫情绪。
她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艰苦的跋涉中走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淬了寒冰的刀。
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那巨大的沙盘。
帐内的将领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就连跪在那里的梁峰,也僵住了,不敢再抖。
“萧逸尘的先锋,到哪了?”
她开口,声音不大,有些沙哑,像是被晏城的风沙磨砺过。
李世忠站起身,沉声回道:“回议长,敌军斥候已出现在城外十里。其主力大营,驻扎在晏城东南三十里,与阳州互为犄角,呈钳形之势。”
沐瑶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从阳州,到晏城,再到更北方的京畿。那根纤细的手指,像是在丈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两万一千人。”
她拿起一枚代表着第三军的红色小旗,旗杆上还刻着梁峰的名字。
她没有看梁峰,只是看着那面小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三千杆枪。”
她将那枚小旗,缓缓地,放在了沙盘之外的桌案上。
一个被放逐的符号。
梁峰的身体猛地一颤,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声音嘶哑:“议长!末将……末将有罪!末将只是想……想为共和国先下一城,挫敌锐气!末将没想到,萧逸尘他……”
“你没想到?”沐瑶终于将视线转向他,那平静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丝冰冷的嘲意:“你是没想到萧逸尘有三十万大军,还是没想到平原野战,步卒冲不动重骑的阵?”
“兵书第一页写的东西,你没想到?”
梁峰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边一位与梁峰私交甚笃的师长忍不住站了出来,躬身道:“议长,梁军长他……他也是求胜心切。阳州之败,我等皆有责任,还请议长……从轻发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戴罪立功?”沐瑶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荒谬的笑话。
她环视一圈,看着那些或低头,或眼神躲闪,或同样面带祈求的将领们。
“谁给他机会?那战死的两万一多弟兄,谁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扇在每个人的脸上。
“你们都是领兵的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军法是什么!”
“梁峰,好大喜功,冒失突进,致使大军惨败,折损两万将士,丢失军械重地。按共和国军法,该当何罪?”
无人应答。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梁峰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哀鸣。
“议长饶命!议长!末将再也不敢了!末将愿为前驱,死在战场上!求议长饶我一命……”
沐瑶没有理会他的哭嚎,她的目光,落在了沉默的李世忠身上。
“李军长,你来说。”
李世忠抬起眼,迎上沐瑶的视线。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铁般的决然。
他站得更直了,抱拳,躬身,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按律,当斩。”
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是三颗砸在地上的铁钉。
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几个将领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忠。
他们没想到,这个素来以治军严明、体恤下属著称的老将,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梁峰的哭嚎声也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世忠,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沐瑶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看着那些脸色各异的将领,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不带温度的平静。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今日,我若因你们一句‘袍泽之情’饶了他,明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梁峰,拿着更多弟兄的命,去换他自己的功名。”
“我共和国的军队,不是前朝的私兵,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可讲。在这里,军法,大于一切。”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每个人脸上刮过。
“你们不忍心,我来。”
“你们不敢杀,我杀。”
“这个恶人,我沐瑶来当。”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着帐外候命的庞万里,下达了命令。
“梁峰,拖出去。”
“午时三刻,城楼下,斩首示众。”
“传令全军,三军将士,皆须观刑。”
庞万里没有一丝犹豫,抱拳领命:“遵命!”
两个如狼似虎的鬼面亲兵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已经彻底瘫软的梁峰,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
梁峰的哀嚎和咒骂声,从帐外传来,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
帐内,落针可闻。
剩下的将领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沙盘前,身形纤细,背影却如山峦般沉重的女人,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议长,不仅仅是会用那些神鬼莫测的火器。
她手里的刀,更利。
她的心,比铁还硬。
……
午时三刻。
晏城北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八万将士,以军为单位,结成一个个沉默的方阵,从城门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旷野。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高台之上,梁峰被五花大绑地按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将军铠甲已被剥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囚衣。
曾经不可一世的方面大汉,此刻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台下,数万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
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沐瑶就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
她的黑色斗篷在风中翻飞,像一面招展的玄色大旗。
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看着他们眼中或麻木、或恐惧、或困惑的神情。
她知道,这一刀下去,斩断的,不仅仅是梁峰的脖子。
更是斩断了这支军队从前朝继承下来的,那种以人情、派系、山头为纽带的旧习。
她要用梁峰的血,为这支全新的军队,浇筑出第一块基石。
这块基石的名字,叫纪律。
“时辰到——”
监斩官一声悠长的嘶吼。
手起,刀落。
血光迸溅。
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尘埃里。
人群中,发出一阵细微的、被压抑的骚动,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城楼上,沐瑶凭栏而立。
她没有看那血腥的刑场,目光越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投向更远处的地平线。
那里,是萧逸尘三十万大军的方向。
她的黑色斗篷在风中翻飞,像一只孤绝的玄鸟,展开了翅膀。
许久,她收回目光,视线缓缓垂落,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因寒冷、恐惧和迷茫而显得僵硬的脸。
她开了口。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议会,免了我的议长之位。”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人群中,响起一阵极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骚动。
像是一片平静的冰面,被人投下了一颗石子,裂开了无数看不见的缝隙。
免了?
那个带领他们推翻大周,建立共和国,高高在上的议长,就这么……被免了?
李世忠站在第一军的方阵前列,那张如铁铸的脸上,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身后的将领们,脸上更是掩不住的震惊与错愕。
沐瑶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抬起手,解下了衣领上一枚代表着议会最高权力的、小巧的银质齿轮徽章。
她没有扔掉,只是平静地将它放进袖中。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这就是共和国。”她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它不是我沐瑶一个人的,也不是京城里哪位大人的。”
“它是你们的。是每一个站在这里的士兵,是京畿内外,千千万万个刚刚才懂得站直了身子走路的百姓的。”
“民意让我当议长,我便当。议会觉得我不合适,罢免我,我也接受。我相信,接替我的新议长,会比我做得更好。”
她的话,有理有据,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坦然。
仿佛被剥夺最高权力,于她而言,并非羞辱,而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下方,那些原本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困惑,取代了纯粹的恐惧。
他们听不懂太深的大道理,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这位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女人,并非不可动摇。
她也会被“罢免”,也会“下台”。
这让他们觉得,她离他们,似乎近了一些。
沐瑶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在了李世忠的身上。
“当然,议会也没有让我闲着。他们给了我一个新的职位。”
她顿了顿,任凭那股悬而未决的寂静发酵。
风,更大了。
“从今日起,我,沐瑶,任自由民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
总司令。
这三个字,没有议长那么尊贵,却比议长多了三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这个职位,同样是议会任命的。”沐瑶的声音冷了下来,像被晏城的风淬过:“你们若觉得,我沐瑶不配坐这个位置,觉得我只会纸上谈兵,带着你们去送死。也行。”
“写信给议会,联名上书,罢免我。我沐瑶,全都接着。”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按在冰冷的城砖上,身子微微前倾。
这个动作,让她与下方数万将士的距离,瞬间拉近。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全场。
“但是!”
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在我被罢免之前,在我还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每一天,我的任务,只有一个——”
“打仗。”
“挽回败局,稳住防线,把萧逸尘和他身后那些朝和人,挡在淮水以南!”
“所以,我需要你们,好好听令。我说进,你们便进,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说退,你们便退,哪怕身后是金山银山。”
“我的每一个命令,都必须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缓缓扫过一张张仰起的脸。
“我沐瑶,生性不喜杀生。”
她的话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每个人都想起了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但军法,无情。”
“今日,梁峰的下场,你们都看见了。”她抬手指了指刑场:“违令者,这就是榜样。”
“沐瑶有情,军法无情。”
说完,她不再言语。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下方那片沉默的、由八万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海洋。
她在等。
等一个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只有风声,和旗帜的扑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
第一军的方阵里,李世忠,这个年近半百、一生戎马的老将,缓缓抬起了右臂,握拳,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自己胸前的铁甲上。
“哐——!”
一声沉闷、厚重的巨响。
像是一声承诺,又像是一声宣誓。
他身后的将领们,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这声响惊醒,也纷纷效仿。
“哐!哐!哐!”
声音,从一点,蔓延成一片。
第二军、第四军、第五军……残存的第三军……
起初,声音还很杂乱。
但很快,那成千上万次的捶甲声,汇成了一个节拍,一个声音。
“哐——!”
“哐——!”
“哐——!”
山呼海啸。
地动山摇。
那声音里,没有狂热的欢呼,没有激昂的呐喊。
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然。
一种将性命与前途,交付于一人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觉悟。
他们用这种最古老、最质朴的方式,回应了她的演讲。
承认了她的地位。
接受了她的军法。
沐瑶看着下方那片起伏的、钢铁的丛林,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捶甲声,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才真正姓“沐”。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侍卫说道:“传令全军,收敛梁峰尸首,以士卒之礼,葬于城外。再传令伙房,今日全军,加餐,有肉有酒。”
侍卫抱拳:“遵命。”
他看着沐瑶的侧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敬畏。
杀人,立威,收心。
一气呵成。
这个女人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还要高明。
沐瑶没有再看城外的景象,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李世忠,还有各军师长以上将领,半个时辰后,中军帐议事。”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捶甲声中,却清晰地,传到了该听见的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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