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庇护站的阴影（第91天）
柬埔寨，金边。另一处。
与索坤居住的嘈杂巷子不同，这里相对安静，位于一栋外表看起来毫无特点、甚至有些破旧的办公楼中层。“东南亚移民妇女援助中心”——一块字迹略显模糊的牌子挂在不起眼的门口，像是某个乏善可陈的 NGO 办公室，寻常得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目光。
这里，就是索坤纸条上那个模糊传单所指向的地方，也是许多陷入绝境之人心中最后的希望灯塔——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上，这座灯塔的光芒正被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所笼罩。
办公室内，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堆满文件的桌子和几台看起来运行缓慢的旧电脑上。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咖啡的苦涩气息。墙壁上贴着一些关于妇女权益的海报，但更多的是一些严格的安全规程和应急联络表。
Sarah Chen（陈莎拉）揉了揉紧绷的眉心，试图驱散连续工作带来的疲惫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感。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援助工作者，约莫四十岁年纪，眼神锐利而冷静，但眼角眉梢已刻上了长期处于压力下的痕迹。她是这个庇护站的实际负责人。
此刻，她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封加密邮件，眉头紧锁。邮件来自一个区域合作组织，内容简短却沉重：又一个试图揭露类似“工厂”内幕的本地记者失踪了，提醒各援助机构高度警惕，注意自身安全，并谨慎评估任何未经严格核实的信息来源，谨防陷阱和渗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警告了。近几个月来，压力与日俱增。那些盘根错节、利益巨大的犯罪集团，似乎变得更加猖獗和……具有针对性。
桌上的内部通话器发出一声轻微的蜂鸣，打断了她的思绪。 “Sarah，”是前台兼安全协调员琳达的声音，压得很低，“刚刚公共信息池里收到一条新消息。来源全新，无历史记录，内容只有‘你好。在吗？’。”
Sarah 的心微微一沉。又是这种试探。过于简单，过于……典型。像极了教科书里钓鱼试探的第一步。那些人的手段也在“升级”，变得更狡猾，更难以分辨。
“标记为‘低可信度，高风险’，”Sarah 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记录下接收时间和IP段（虽然是代理跳转），暂时不做任何回复。继续观察是否有后续，以及后续的模式。”
“明白。”琳达的声音消失了。
Sarah 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每一次这样的试探，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穿着她本就高度紧张的神经。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真正的求助信号，但更不能因为一次错误的判断，将整个庇护站、这里的志愿者以及已经在此寻求庇护的脆弱生命置于险境。
代价太高了。她亲眼见过代价。
就在上周，他们试图协助转移一位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受害者，计划却在最后一刻泄露。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过程中与一辆可疑摩托车发生的险恶追逐，以及事后发现的、被人动过手脚的车辆刹车线，都清晰地表明——他们被盯上了。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
当地警方？她苦涩地笑了笑。或许有一部分是好的，但更多的，则是态度暧昧，甚至明目张胆地进行敲诈。来“检查”消防安全和外国人工作许可的频率明显增高，索要的“咖啡钱”数额也越来越大。她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更大的压力正在通过各种渠道传递过来，逼迫他们关闭，或者至少让他们寸步难行。
资金也日益紧张。可靠的捐助渠道因为安全原因变得谨慎，而不明来源的捐款他们根本不敢接受。每一天的运营都像是在走钢丝。
信任，在这里成了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百叶窗边，拨开一条细缝，向下望去。街道看似平静，但一辆长时间停在对面街角的、车窗贴了深色膜的摩托车，以及一个靠在巷口似乎无所事事却时不时瞥向这栋楼入口的男人，都让她心中的警报器嗡嗡作响。
他们被监视了。几乎可以确定。
这种环境下，任何未经核实的、尤其是这种没头没脑的试探性联系，都极有可能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的开端。回复？哪怕是最谨慎的回复，都可能暴露他们的活跃状态和通信模式，引来更精准的打击。
可是……万一呢？
万一那声“你好。在吗？”的背后，真的是一个走投无路、用尽最后勇气和智慧发出求救信号的人呢？就像去年那个躲在运鱼车里三天才逃到金边的女孩，最初的联系方式也是笨拙而充满恐惧。
这种“万一”，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职业良知和作为人的基本同情心。她肩负着责任，不能感情用事，但彻底漠视又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和自我怀疑。
“Sarah？”门被轻轻推开，是马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志愿者，前退役军人，身手矫健，心思缜密，是站里主要负责外勤和安保的人员之一。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楼下那两个‘烟鬼’还在，换了一班人，但模式没变。我觉得他们像是在等什么。”
“我知道。”Sarah 叹了口气，离开窗边，“我们在收到那条试探信息后，他们的活动频率似乎略有增加。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有关，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巧合。”
马克的脸色凝重起来：“需要启动B预案吗？暂时停止接收新人员？”
Sarah 沉默了片刻，内心再次经历一番挣扎。停止接收，意味着可能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拒之门外。 “……再等等，”她最终艰难地决定，“但将警戒级别提升到黄色。所有外勤行动必须两人以上，提前报备详细路线和时间，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对所有新进信息，执行最严格的核查程序，没有交叉验证和可信背书，一律暂缓处理。”
“包括刚才那条‘你好’？”马克确认道。
“尤其是那条‘你好’。”Sarah 的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在我们有办法确认其真实性之前，沉默是我们和可能存在的求助者最好的保护。告诉琳达，如果对方再次发信，尝试用预设的、无关紧要的自动应答去试探，观察反应模式，但绝不透露任何实质信息，绝不进行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互动。”
“明白。”马克点头，转身准备出去安排。
“马克，”Sarah 叫住他，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知道这很冷酷。但我们必须活着，才能帮助那些已经在这里的人，以及未来可能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马克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理解却又沉重的表情：“我明白，Sarah。只是……有时候觉得，我们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怪物打仗，而且被捆住了手脚。”他顿了顿，加了一句，“我会让技术小组再努力想想，有没有更隐蔽、更安全的方式去初步接触和验证这类信息。”
“谢谢。”Sarah 轻声说。
马克离开后，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Sarah 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是那条冰冷的“你好。在吗？”。简单的两个词，此刻却重若千钧，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可能——可能是绝望的呼救，也可能是致命的毒饵。
她无法做出回应，至少现在不能。这种被迫的沉默，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她只能希望，如果那边真的有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请不要放弃，请想办法提供更多、更确凿的信息，请……再多一点运气。
而此刻，发出那条信息的索坤，正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守着沉寂的手机，在恐惧和期待的煎熬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完全不知道他的信息在金边另一端的庇护站里，引发了怎样的警惕和复杂的应对，更不知道，他所寻求的帮助，正被一道无形的、名为“现实”和“安全”的高墙所阻挡。
……
视线转回丛林，沟壑洞穴。
那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咕噜声和爪子刨挖泥土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洞口！浓重的、属于野生动物的腥臊气味透过藤蔓的缝隙钻了进来，刺激着苏晚的鼻腔，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是野狗！绝对是！而且听起来不止一只！它们被吸引了！可能是她跌落时留下的血迹，也可能是之前追兵活动惊扰了它们，将它们引到了这片区域。
恐惧，一种比面对人类追兵时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人类或许还有沟通、周旋、甚至利用其疏忽的可能，但这些被饥饿驱动的野兽，只有最直接的狩猎本能。
怎么办？怎么办？！
洞口的藤蔓和杂草能挡住它们吗？如果它们强行钻进来……
苏晚的大脑疯狂运转，几乎能听到神经绷紧的声音。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惊慌只有死路一条。
她再次极其短暂地按亮手电，飞快地扫了一眼洞口。藤蔓还算茂密，但可以看到外面有模糊的黑影在晃动，绿色的兽瞳在黑暗中闪烁，令人胆寒。
手电光似乎刺激到了外面的野兽，一声更加暴躁的低吼传来，一只爪子猛地伸进藤蔓缝隙，胡乱扒拉了一下！
苏晚吓得猛地向后一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洞壁。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上。食物！压缩饼干的气味可能也会刺激它们！她迅速将油布包重新紧紧裹好，塞到身后角落，用一些松土稍微掩盖。
然后，她摸索着身边可用的东西。几块松动的石块？太小，不足以造成威胁。泥土？毫无用处。
她的手碰到了那支手电筒。
光……野兽怕不怕光？怕不怕火？
一个冒险的念头闪过。她记得以前看过一些野外求生的知识，突然的强光和声响有时可以吓退野兽。
但这很冒险。如果吓不退，反而可能彻底激怒它们。而且手电光可能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万一追兵还在附近……
洞口的扒挠声更急切了，一只野兽似乎试图将头挤进来！呜咽声变得兴奋而贪婪！
顾不上那么多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电筒，将光柱调整到最聚光的状态。然后，她瞄准洞口晃动的黑影和那双绿色的眼睛，猛地按亮了开关，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却尽可能凶狠的吼叫！
“滚开！！！”
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黑暗，直射向洞外的野兽！同时爆发出的骇人声响在狭小的洞穴内回荡！
效果立竿见影！
洞外立刻传来一声受惊的、尖锐的呜咽，以及爪子慌乱后退、在泥地上打滑的声音！那试图挤进来的野兽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怒吼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了头。
外面顿时响起一阵混乱的吠叫和互相推挤的声音，充满了惊疑和不安。
有效！它们怕这个！
苏晚的心脏因为短暂的得手而狂跳，但她不敢松懈，继续用手电光死死照着洞口方向，并不时地晃动，让光线变得更加不可预测，同时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嗬嗬声。
野兽们似乎犹豫了，徘徊在洞口外，低吠着，既不甘心放弃到嘴边的“食物”，又对那奇怪的光和声音感到恐惧。
双方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对峙。
苏晚知道这坚持不了多久。手电筒的电量有限，她的喉咙也快喊哑了。一旦光线消失或者它们适应了，攻击很快就会再次开始。
必须利用这个机会！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两条路……向南，还是向东北？
洞外的野兽……它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如果它们是从南边被追兵或别的什么动静惊扰过来的，那么向南走，很可能一路都会充斥着这些掠食者的威胁！她一个重伤的人，根本无法应对。
而东北方向……地图上标注的“OLD ROAD”……虽然远，但或许是更安全的选择？至少，暂时避开了这些野兽的主要活动区域？
赌一把！
她决定选择向东北方向突围！
但对峙结束前，她根本无法离开这个洞穴。她需要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调虎离山的机会！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之前发现油布包时扒开的那堆松软的泥土。还有几块稍大一点的石块。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迅速形成。
她抓起一把泥土，混合一点洞底的湿泥，捏成团。然后，用尽全力，将泥团朝着洞穴的西南方向，用力扔了出去！
泥团砸在远处的沟壁或草丛里，发出“啪”一声不算太响但清晰的动静。
洞外的野兽们的吠叫声猛地一停，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警惕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苏晚屏住呼吸，等待着。
几秒钟后，一只野兽似乎按捺不住好奇心或者是狩猎本能，低吠着朝那个方向小跑了过去。另一只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机会！
苏晚不再犹豫！她猛地掀开洞口的藤蔓，甚至顾不上会不会有野兽留下，用那支还能动的左手和剧痛的右脚勉强支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洞穴，扑向沟底！
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四周，落地后立刻手脚并用地沿着沟底，朝着东北方向，拼命爬去！每移动一下，右脚踝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晕厥，但她咬紧牙关，靠着求生意志疯狂向前。
身后传来了野兽发现上当后愤怒的吠叫声！它们意识到被骗了，立刻转身追来！
但它们毕竟犹豫了一下，启动慢了半拍。
苏晚不顾一切地向前爬，手电筒早已收起，黑暗中她只能依靠模糊的视觉和触觉。地图上标注的东北方向大致是沟底延伸的方向，但具体路径根本看不清。
野兽的吠叫声和奔跑声在身后紧追不舍，越来越近！腥风几乎都扑到了她的后颈！
就在她感到绝望，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扑倒撕碎的时候，她的左手突然摸空了！
不是沟壁！是一个岔道口！这条主沟壑在这里分出了一条更窄、更隐蔽的支岔，方向正好是朝向东北！
地图上好像没有标注得这么细！但这绝对是通往东北方向的路！
她想也没想，猛地一拐弯，钻进了那条更狭窄的支岔！
这条支岔更难行走，宽度仅容一人通过，两边崖壁更高，几乎完全遮蔽了微弱的星光，脚下更是坑洼不平。
但正是这种狭窄，暂时救了她一命！
追来的野狗体型相对较大，挤进这条窄缝显然不如她灵活，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只能愤怒地在岔口吠叫徘徊，一时似乎不敢贸然深入这未知的、过于狭窄的通道。
苏晚不敢停留，继续咬着牙，在绝对的黑暗中，沿着这条狭窄的天然甬道，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深处挪去……
她暂时甩掉了野兽，但也彻底迷失在了这条未知的、漆黑的地底通道之中。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绝路？还是通往那条象征着希望的“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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