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舐犊之情
洞庭龙宫。
吕洞宾目光扫过殿内戒备的水族将领,神色淡然,朗声道:
“请大王屏退左右,此事只宜密陈。”
洞庭龙王闻言,苍老面庞之上,阴晴变幻,龙目之中,忧惧与惊疑交织难掩。
毕竟,眼前这位,乃是实力非凡、有着赫赫凶名流传于世的纯阳剑仙吕洞宾。
与这般人物独处一室,纵是身为一方水域之主的洞庭龙王,亦不由心生忌惮,如芒在背。
“这……龟丞相……”
洞庭龙王略作踌躇,眉峰紧蹙,目光缓缓移向侍立身旁、龟甲泛着幽冷清辉之龟丞相,微微使了个眼色。
随后,洞庭龙王大袖一挥,龙威自显,沉声喝道:
“尔等,暂且退下,无本王诏令,不得擅自入内!”
言罢,洞庭龙王又转向龟丞相,目光如炬,凛然道:
“丞相,汝与虾将军、蟹将军于殿外静候本王旨意。”
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殿内稍有异动,速来发兵助我。
随后。
“纯阳真人……”
洞庭龙王话锋一转,转向吕洞宾,声虽缓和,却仍带一丝难以掩饰之戒备。
他抬手引向后殿幽深之处,道:
“请随本王移步后殿静室说话。”
“好。”
吕洞宾青衫微动,颔首应允,随龙王步入龙宫深处。
穿廊过殿,水波流转间,水晶宫阙的华光渐暗,最终来到一处更为幽静偏僻的偏殿。
殿内陈设古朴,仅有玉案、蒲团,及一面巨大之、以千年蜃壳磨制之屏风隔断内外。
洞庭龙王于主位蒲团落座,示意吕洞宾也坐下,眼神凝重:
“此地清静,再无六耳。”
“纯阳真人有话,不妨直言。”
吕洞宾并未立刻落座,他那双阅尽红尘之眼眸,锐利如电,似随意般扫过那精美绝伦之屏风之后。
以他纯阳元神之敏锐,刹那间便捕捉到屏风后潜藏之两道隐晦气息!
其中一道深沉内敛,气息几近于无,若非他道行精深,几乎被瞒过。
另一道虽稍弱,却也带着龙族特有之水泽之气。
想来必是洞庭龙王心腹护卫,暗中布置以防不测。
洞庭龙王这是怕他暴起发难吗?
不过。
既然能被洞庭龙王安排着防备自己,想必皆是洞庭龙王之亲信。
吕洞宾心中了然,嘴角微扬,掠过一丝了然笑意。
他转身坦然面对洞庭龙王,声音清朗,直入主题:
“贫道闲游至中原济水河畔,偶见大王之爱女琼芷公主,竟在荒郊野外牧羊!”
“风霜扑面,雨露侵衣,琼芷公主形容憔悴,玉容失色,那凄楚之状……实令人不忍卒睹!”
“这……”
洞庭龙君闻言,龙须无风自动,面露不信之色。
吕洞宾神色凝重,续而言道:
“贫道趋前探问其故,公主悲从中来,泣诉道:夫婿偏爱阳刚,厌弃阴柔,颠倒伦常,视她如无物,百般嫌憎!”
“其公公婆婆亦无怜爱之心,致令她流落至此……”
“公主言至伤心处,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贫道闻之,深为痛惜。”
“公主遂将这血泪之信托付于我。贫道既已应承,今日特为此事而来。”
言罢,吕洞宾袍袖轻拂,郑重地将那份血迹斑斑、透着无尽冤屈的羊皮书取出,递向洞庭龙王。
洞庭龙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接过那犹带女儿气息与泪痕的血书。
目光甫落于字迹之上,那字字泣血、行行控诉的悲惨遭遇,便如惊雷般轰入脑海!
自家女儿之笔迹,他自然熟稔于心。
自家女儿之精血,他亦能真切感知。
“这……”
“这……我的女儿……”
洞庭龙王见此血书,想象到女儿的遭遇,如遭重击,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捧着血书之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以宽大之龙袍袖口掩住面庞,堂堂水府至尊,竟发出压抑不住之、野兽般之呜咽:
“呜呜呜……呜……琼芷我儿!痛煞父王!”
“是本王的错!是本王的错啊!”
洞庭龙王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是本王有眼无珠,当初听信谗言,择婿不慎,贪图泾河龙王之权势。”
“致使闺中弱质,远嫁异乡,身陷囹圄,受此非人之苦,而本王竟懵然不知!”
“本王……本王枉为人父啊!”
泪水透过龙袍,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吕洞宾待洞庭龙王悲声稍敛,沉声而问道:
“大王既知公主蒙难,不知作何打算?”
“呜……”
洞庭龙王闻此问,袖口之下,脸庞骤然僵滞,那沉重呜咽之声,戛然而止。
殿内一时陷入死寂,静得可闻落针之声。
洞庭龙王那原本因愤怒和悲伤而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巨山压弯,缓缓佝偻下去。
脸上之悲戚,瞬间被深深的无奈所取代。
他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吕洞宾锐利之眼神,只是垂首望着地面,沉默,长久之沉默。
毕竟……那是泾河龙王啊!
如今的泾河龙王,是八河总都管,天庭敕封之司雨大龙神,位高权重,手握中原帝都长安之八河水脉,更兼在天庭水部根基深厚,盘根错节。
“现任”的四渎龙神(黄河龙王、长江龙王、淮河龙王、济水龙王)为其子。
西海龙王是他的大舅子。
他这洞庭之君,不过一方湖龙王,如何敢轻易得罪泾河龙王?
又如何敢与四渎龙神、西海龙王为敌?
此等势力,岂是他能抗衡?
又如何能得罪得起?
这沉默的份量,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
“呜呜呜……我那苦命的孩儿啊!”
一声凄厉悲怆之哭喊,陡然打破这死寂沉闷之氛围!
只见一道身影如疾风骤雨般自屏风后抢出,竟是位身着华贵龙纹宫装、云鬓微乱的中年美妇。
她神色仓皇失措,脚步踉跄却疾速上前,一把夺过洞庭龙君手中紧攥之血书,凤目含泪,盈盈欲滴,急急展卷观瞧。
甫一看清血书内容,中年美妇顿觉五雷轰顶,悲痛欲绝之情如决堤之洪,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琼芷!我的琼芷啊!”
洞庭龙后捧着血书,泣不成声:
“那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济水龙宫!”
“那济水的小骊龙,竟如此狠毒无情待我女!”
“碎我女龙珠、封我女修为、吞我女嫁妆、将我女囚禁凌虐,又将我洞庭水脉之族人尽数抽髓化羊……龙君!你尚在犹豫什么?!”
“直接发兵,接琼芷回家。”
紧随洞庭龙后之后,屏风后又大踏步走出一位龙君。
此人身形魁梧,一头赤发如火焰般张扬飞舞,面容不怒自威,双目开合间精光爆射,周身散发着一股狂暴凶悍的龙威。
正是洞庭龙君之胞弟——“钱塘龙君”!
即“钱塘江龙王”。
……
关于主掌某一方水域的龙王。
中华本土,一般称“龙君”,如洞庭龙君。
“龙神”,也是中华本土的原生概念,乃“神龙”之神格化,强调“神”的属性,如长江龙王、黄河龙王、淮河龙王……是四渎龙神。
“龙王”之称号,则佛教东传后所衍之概,源自梵语“Nāgarāja”(蛇王),后与华夏本土龙文化相融,遂成司水、护法之神祇,如四海龙王之类。
君,即君王。
简单来说,龙君、龙王、龙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即掌管一方水域的大龙神。
……
“你们怎么出来了?”
洞庭龙王正沉浸于悲痛之中,被胞弟与王后之突然现身惊得一怔,旋即脸上涌起一阵尴尬之色。
洞庭龙王连忙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对着吕洞宾郑重介绍道:
“纯阳真人见谅,此乃孤之发妻,琼芷之母,洞庭龙后。”
“此乃孤之胞弟,如今的钱塘龙君。”
“钱塘龙君……”
吕洞宾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钱塘龙君。
龙族之中,姻亲交错,通婚之例,屡见不鲜。
龙族血脉盘根错节,仿若一张巨网,纵横交织,错综复杂,令人难窥其全貌。
而各地龙王之位,亦非一成不变,亦有更迭兴替之时。
这位钱塘龙君,神力颇为不俗,在龙族之中亦是佼佼者。
然其性烈如火,暴躁异常,行事多有鲁莽冲动之举。
上古之时。
“如今的钱塘龙王”,曾贵为“黄河龙王”,位列“四渎龙神”,一时风光无限,威震四方。
奈何因其脾气火爆,肆意妄为,得罪了诸多仙神,被一降再降,一贬再贬。
昔日荣光渐次消散。
而这位钱塘龙君之凶名,吕洞宾也早有耳闻。
此钱塘龙君行事果决,刚猛无俦,其性格便如同“钱塘江怒潮”一般汹涌而暴烈。
据传。
钱塘江每值大潮之际,那潮水涌潮,咆哮而来,声如狮吼,惊天动地,水柱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那便是这位脾气不好的钱塘龙君在发怒。
且钱塘江之潮水,素以浩大著称。
潮头高耸,冲击之力猛烈非常,故而钱塘江两岸之堤坝,修筑艰难至极。
常是此方刚费尽心力修筑完好,彼方又被汹涌潮水无情冲坍。
钱塘江潮水肆虐,给两岸带来之灾害,甚巨。
钱塘江之性,恰似黄河,皆暴躁难驯。
所以,古有谚语云:
“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
此言足见钱塘江潮水之危害,亦显潮神之威难敌,钱塘龙君之龙怒难平。
……
在后世,为了对抗这位钱塘龙君,即潮神。
有一位吴越之王钱镠,选定农历八月,在钱塘江畔搭设高台,亲率万名弓箭手,严阵以待,迎战潮神。
此一战,以人力战潮神,惊天动地,是为:
“钱王射潮”。
岁月悠悠,今之钱塘之地,钱塘江畔,犹存“钱王射潮”之巨型雕像(高约三十米),以纪念此事。
但见钱王手持强弓,目光如炬,似仍凝视着那汹涌之潮水,欲与潮神再决高下,以护一方百姓之平安。
而杭州“钱王射潮”雕像的对面,正是“钱塘龙”巨型雕像(高约五十米)。
但见钱塘龙身姿矫健,龙须飘动,龙目圆睁,仿佛仍在咆哮发怒,尽显钱塘龙之无上威严。
“钱王射潮”和“钱塘龙”,隔江相对。
……
这位钱塘龙君虽有过人之能,却因性烈如火,难容于众,故而在龙族之中,毁誉参半。
忆昔上古,大禹治水,疏洪救民。
彼时,黄河之水为龙门山所阻,泛滥成灾,百姓苦不堪言。
大禹毅然决然,手握开山神斧,力劈龙门山。
斧光耀目,山石崩裂,龙门山竟被开山神斧劈开,遂成广袤之峡谷。
洪水奔涌,循谷而下,畅行无阻。
此事详载于史籍。
《汉书·沟洫志》有云:“昔大禹治水,山陵挡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
《水经注》亦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然大禹此开山疏水之壮举,虽利泽万民,却导致黄河改道,水流变迁。
这可惹恼了当时的黄河龙王,即现在的这位钱塘龙君。
此黄河龙王自恃神通,雄踞黄河,辖万里波涛之涨落,岂容他人擅自改其河道,乱其水脉?
遂,黄河龙王怒而与大禹争斗,欲阻其治水之功。
一时间,黄河之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
一人一龙,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
大禹手持如意金箍棒(后被孙悟空所得)和开山神斧(后被杨戬所得),击败了当时的黄河龙王,即现在的钱塘龙君。
大禹将其锁住,交与天庭发落。
此事是为:
“禹王锁龙”。
只是世事难料,未曾有人预料到,上古那位凶名远扬的黄河龙王,如今的钱塘龙君,竟与那温文尔雅的洞庭龙君是亲兄弟。
此等关系,若非天机泄露,凡人又岂能知晓神仙之事?
凡人只见黄河水患频仍,修缮艰难,耗费巨大,亦见钱塘江潮汹涌澎湃,肆虐成灾,治理不易。
凡人遂有“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之叹。
却不知,这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钱塘龙王,正是当年被贬谪的黄河龙王。
是以钱塘江之性情,与黄河颇为相似,皆暴躁难驯,桀骜不羁。
此等龙神之渊源,凡人怎知?
……
此时此刻。
悲怒交加的洞庭龙后再难按捺,对着依旧伏地不语、似泥胎木偶般的洞庭龙王,声嘶力竭地厉声斥责道:
“俗语有云,牛尚有‘舐犊之情’!”
“那凡尘牲畜,尚知疼惜幼崽,护其周全。”
“你这做父亲的……堂堂八百里洞庭之主,威震一方水域!”
“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护持不住?!眼睁睁看她在那豺狼窝里受此非人折磨,你……你于心何安?!”
言罢,洞庭龙后泪如雨下,悲恸之色令人动容。
而此时。
钱塘龙君也已经看清血书内容。
刹那间,他怒发冲冠,赤发根根倒竖,似根根利剑。
狂暴的龙气如决堤之洪,不受控制地汹涌溢出,震得殿中摆设嗡嗡作响,似在瑟瑟发抖。
“混账东西!”
钱塘龙君猛地一掌拍在身旁之玉柱之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玉柱之上瞬间留下清晰可见之裂痕。
钱塘龙君声如雷霆炸裂,震耳欲聋,怒声喝道:
“天若无阴阳,则日月不明,乾坤失序;地若无阴阳,则草木不生,万物凋零;人若无阴阳,何以分男女,繁衍生息?”
“此乃天地伦常!”
“那条泾河的孽障小龙!自身阴阳颠倒错乱,喜好那些龌龊不堪之勾当也就罢了!”
“他自去走他那假凤虚凰、违背伦常之歪路,只要不祸害旁人,也没人屑于管他。”
“可恨至极者,乃那泾河老贼!”
“此泾河老贼心术不正,歹毒狡诈!”
“现在看来。”
“当年不过是那泾河老贼强行逼迫我等,将琼芷侄女嫁于他之子,妄图借此遮掩其门庭中那臭不可闻、污秽不堪之丑事,掩人耳目。”
“如今倒好,他泾河一脉竟如此怠慢、这般肆意糟践我之亲侄女!”
“可怜我那琼芷侄女,如花似玉之龄,本应享受人间至美之幸福,竟在那如龙潭虎穴般的夫家,遭受如此惨无人道之凌虐囚禁!
“形同牧奴,任人欺凌,受尽屈辱!此仇此恨,倾尽四海之水也难洗!”
“纵使将那泾河一脉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大哥!大嫂!你们且在此安坐!”
“莫要再为此事伤神劳心。”
钱塘龙君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喷薄欲出:
“我这便杀奔济水!定要拧下那济水小龙的狗头,一口生吞了他!”
“再将那帮欺辱侄女的腌臜水族,屠戮得一个不留,片甲不存,让他们为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而后堂堂正正接我琼芷侄女回家!”
“谁若敢阻拦,我便连他一并撕成碎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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