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北
以百年修炼之功,这回虽然师父不在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御气下得百里崖了。坐船横渡寒水河的途中,我不知自己面容恢复与否,故仍以白纱遮面,本不想与人多言,谁知那花白胡子的船夫却甚是热情地与我闲聊起来。
“姑娘,看你的打扮,似是九天门之人,可我老汉在寒水河渡船五十余载了,九天门的人我也见了不少,倒是第一次见你。”
姑娘? 他竟然叫我姑娘? 看他不过一个普通人,年龄约莫花甲,不过就是我一半岁数而已,本以为他要叫我一声老人家的,没想到他却叫我姑娘。
但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疑虑,便问他道:“ 我确是九天门中人,因在外多时,如今刚回来,所以与你未曾谋面。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九天门夏至渡河一向由六人同往,何以如今只来两人呢?”
他闻言爽朗地大笑:“ 呵呵,你这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在我爷爷还带着我爹爹摆渡的时候,九天门的取药人啊,就从六个减为两个喽!”
“这是何故?”
“姑娘还真是问对人了!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寒水河下游的居民,寒水河冰寒无比,每年只有夏天能捕到鱼,所以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夏至开始过来捕鱼,顺便帮九天门的取药人摆渡。听我爷爷说,大约一百年前啊,九天门遭了什么大难啦,据说整个门派走了很多人,剩下的弟子不多了,后来每年我们村子往九天门送的瓜果蔬菜都少了很多哟。”
他边说边摇着头:“反正自我开始摆渡起,就已经这样了。听我爷爷说,九天门以前还是非常风光的大门派呢,如今看着也门庭冷落喽。”
他的话令我心情越发沉重,不敢想象自我当年上了百里崖后,师门中都发生了些什么。
渡过寒水河,又穿过后山的崎岖小道,我重新站在九天门巍峨的青铜大门前时,心情却是更加沉重。时隔百年,这里已不复往日威容,大白天的却将两扇大门紧闭,门外尘土松松地铺了一地,没有一个脚印,可见已很久没人来过。
我上前捏了诀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仍是熟悉的青石广场,宽阔但空无一人。明堂寥落,四下无声,广场正中间的九天大殿,曾经每日都有许多弟子及来客进进出出,如今却不见一人出入。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杜鹃的悲啼,微风吹得广场四周的苍天古柏枝叶发出索索声,听起来空旷而又寂寥。
我飞身越过九天大殿,以及直入云霄的九百九十九阶步步莲花的通天玉梯,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位于后庭中心的师父的居所———菩提院前。
师父眼光甚高,一向不轻易招收弟子,想当初,这菩提院内,师父座下算上我,总共也不过三名弟子。听说我前头的两位师兄都天赋异禀,早早便修得了真身,云游四方普度众生去了。也不知师父是不是因为后来年岁大了,便心一软收了个小的不肖弟子我,跟在他身边长到十八岁也毫无建树,还连累了师门。
如今,菩提院两扇紫檀木打造的院门上织了好些蛛网。
我抬手轻扫,一袭掌风过去,蛛网尽落,双门启开。我拾级步入院中,满院一目萧然,除了周遭围了一圈未经修整的星辰花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一丝活物的气息。而从前在院落后方日日仙雾缭绕的一帘从天而降的秀长瀑布,也没了往日壮景,只剩一丝细如小溪的水流。
我心情越发凝重,快速地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见着师父他老人家半点踪迹,只得一路怏怏地又回到了前庭广场上。
我四下看了看,决定去探探玄明师伯和玄影师叔的住所———威仪院。
威仪院位于九天门东侧。由广场向东是一条略有起伏的九转龙盘形石阶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不窄,道路宽度可容八到九人并肩而行。
玄明师伯和玄影师叔皆是男子,威仪院里住的也全是男弟子,平时男弟子们进进出出最多,这条石阶小道也最是热闹,可如今,我走过九个转弯,竟没遇见一人。
一路悄无声息地来到威仪院前,院门半开半闭,里面两个年轻弟子边说着话边朝庭院中间走来,我怕自己的中毒容貌吓到他们,便没有进去,等在门口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做打算。
这两名弟子正是之前在百里崖采摘冰莲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二人抬了些潮湿的书籍铺在院中晾晒,其中一个年岁小些的矮胖弟子疑惑地问道:“师兄啊,我今天采冰莲的时候,看到百里崖的峰顶上好像有个人……”
另一位年纪大些的高个子说道:“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没看到?”
“因为我叫你看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师弟,你别胡思乱想了,百里崖上一向荒无人烟,怎么可能有人?
你多半是看花眼了吧。咱们最近可要勤快点,师父眼见着还有不到三个月便可出关,这整个威仪院的活计现在就靠着你我了,得在师父出关前收拾妥当才是。”
矮胖些的弟子说道:“可是师兄啊,大师兄和二师兄带着其他师兄出去都多少年了? 我自从三岁拜入师门以来,就跟着你在这大院子里忙活,如今都过去二十几年了,我一共只见过其他师兄两回,他们终日在外四处漂泊,唉,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高个子又道:“ 你莫要焦急,大师兄他们在外也实属不易,玄明师伯仙逝后,整个威仪院就靠咱们师父撑着,但师父毕竟年纪大了,时常需要闭关静修,许多事情都得靠大师兄周旋。听师兄们说,多年前掌门师伯为了护下九天门,与诸大门派交手后不知所终,所以他们在外流离辗转,也是为了寻得掌门师伯的踪迹啊!”
听到此处,我脑中轰然作响,犹遭晴天霹雳,万没料到玄明师伯已经仙逝,更没想到师父这么些年来竟一直下落不明,既然玄影师叔正在闭关,我只能去寂静院找玄微和玄露师叔了。
寂静院位于九天门西侧,离威仪院甚远,我急于打听师父的消息,一路提气飞奔,不一会儿便经过了千百梨树遮映的秀丽曲径,又越过绕砌着玲珑凤尾的青玉拱桥,眨眼间便到了寂静院门前。
寂静院的两位首座———玄微师叔和玄露师叔都是女子,院内所住的也皆为女弟子,因此寂静院里里外外的景色布置一向都非常清灵雅致,院门外两侧交替间叠地种着梨树、茉莉、木槿以及蜡梅,是以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美景。
此时,我站在寂静院门口,却无心观赏已然欠缺修整的茉莉花,直接推门走入院中。曾经芳菲连天的院落,如今好似被刻意折去了所有红艳花类,残留在周围的只剩些稀稀落落的青白花色。
院内很是安静,我环顾四周,大部分房间都大门紧闭,我便干脆直奔内院而去。
刚进了内院,一个白净娟秀的小姑娘突然闪身出现在我面前,拔剑将我拦住:“站住! 你是何人?”
“我是……”面对这个陌生的小姑娘,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说我是曾经连累了九天门的孽徒吗? 还是说我就是那个在百里崖上躲了一百年的胆小鬼?
她见我不回答,敏捷地将剑横在身前,并上下打量着我,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一身九天门女弟子的装扮?”
“因为我就是九天门的弟子。”
“胡说! 九天门女弟子都居住在本院中,我自小便在此处长大,从来没见过你!”她又持剑向前逼近一步,“ 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扮成我九天门弟子意欲何为?”
以我此时的修为,怕是不用祭出凤骨笛,单以一手之力便能轻易卸去她手中之器,但我即便内心焦灼,又被她拿剑逼在身前,却是有苦难言,也不能反抗。
正在僵持之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瑾,什么事?”
挡住我的这位被唤作月瑾的小姑娘恭敬应道:“ 师父,此人擅闯门中,且自称我派弟子,可我却从来没见过她。”
我一看来人,原来正是曾经熟识的师姐、玄露师叔座下大弟子云芽,我含泪唤她:“云芽师姐,我……我是云声啊!”
她闻言先是面露惊喜,瞬间又转作满面疑惑:“把你的面纱摘掉。”
我虽担心中毒面容仍在,可能吓到她俩,但这个时候不摘下面纱是万万不行的,于是便一咬牙拂去了多年来都不愿摘掉的面纱。
可没想到,她突然怒目圆睁,也对我拔剑相向:“ 好一个满口胡言的骗子! 云声师妹是我看着长大的,与你相貌完全不同,你当我是瞎的吗?”
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认不出我来,一百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比原先看着成熟了些,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可她为什么会完全认不出我?
我到现在也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我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脸,已经一点也摸不到之前中毒引起的蓝紫青筋了,可为什么她还是不认得我?
我很是焦急,只好不停地强调着:“ 师姐,我就是云声,你仔细看看我啊!”
我边说边想要靠近她,不料她忽地手腕一提,手中仙剑直直向我胸口刺来,我忙退后躲闪。云芽师姐从前便是寂静院武功最高的女弟子,又经过这百年修炼,剑法明显更为精湛迅捷,以前我不是她的对手,但这一百年来,恐怕也没几个人会像我这样,终日与世隔绝地潜心修炼,是以如今我也能躲开她的剑招了。
她见我应付得并不费力,停了一停冷笑道:“ 你的功法倒是不错,但这些年来,想上九天门来找云声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我吗? 今日要么你即刻离去,要么休怪我剑下无情!”
“不见到玄露师叔我是不会走的!”
见我执意不走,她使出更强内力攻了过来,她的剑越转越快,道道寒光过处,呼呼剑风拂动我的衣角,条条锋刃更加逼近我的身体。忽然间,她一发力,手中之剑快速闪耀银光,又脱开她手,往周遭舔着风头立在她身前,剑身颤动之间发出如泉水般的汩汩之声,再剑尖一转指向我而来。我眼见着她这是要使出玄露师叔授她的绝学———露水神光,心道再不祭出凤骨笛怕是不行了。
于是我一边从腰间抽出莹白宝笛,一边轻轻向后跃起,停在离地一人高处,运转内力发动封天咒,催动凤骨笛在我身前迅速旋转结成仙符。一时间,周遭色暗,笛分四影,积芒数十束,真气挟裹清寒白芒,如风似雨般片刻间将云芽师姐的剑招团团困住。
她大惊,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被克制的,只能逼出更多内力,以图将剑从凤骨笛的围困中解脱出来。然而封天咒一出,绝非常人可以挣脱,任凭她怎样使力也是无济于事。
我见差不多了,便轻轻收回真气,霎时间,白芒消散,笛归手中,我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落回地上。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刚才所用法器,可是……凤骨笛?”
“正是,这是一百年前师父赐我的法器。”
“那么你刚才克制我的功法是……封天咒?”
我点头。
“凤骨笛乃我派至宝,之前一直在掌门师伯处保管,鲜少有人见过,我也只是听师父说过。如今你有凤骨笛在手,又身怀我派至高仙法封天咒,看来确实是我门中之人,可我的确不认得你,你到底是谁?”
我只好对她解释,说自己这一百年来按照师父吩咐,一直在百里崖上等待,如今禁制方消,我才刚下山,还说了许多之前九天门中的事,以证明我的身份。
她见我连儿时与她的一些糗事也能说得出来,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但还是将信将疑地说道:“ 若要让我信你,须得让我看下你的后颈。”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后颈下方有一块胎记,为四角星形,很是特别,云芽师姐儿时看到便印象颇为深刻。这一次,最终也是让她看了我的后颈,确认了胎记,她方才相信我的真实身份。
百年之后姐妹重逢,我俩相拥而泣。她说:“ 云声,这么久不见,你是完全变了个模样,现今如此风姿倾城,真叫师姐不敢相认了。” 言罢,还取了镜子让我自己看。
我大惊,想当初上百里崖之时,我面目狰狞,无比丑陋,即便是中毒之前,也就算个清秀而已,断无什么风姿倾城可言。我原本只希冀面上那些可怕的青筋退去便好,却没想到这一百年的修炼,竟让我换了一副容貌。
但我虽然之前的蓝色青筋已经消失,眉心却多了颗淡蓝色的小痣,也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淤积此处,时不时也会有些许头疼,每当修炼之时,真气行到此处便会有瘀堵不畅之感,以至于我至今也只能领会封天咒精髓之一二,并未能参悟透彻。
一旁的月瑾咂着嘴说:“师叔来了,我们这院子一下多了许多仙灵之气呀。”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云芽师姐也微笑着点头道:“ 是啊,这么多年了,自从你和掌门师伯失踪之后,九天门就日渐衰落了,我们这寂静院也失了往日风采。不过如今见到你这样的仙姿和功法,想必这一百年来,你定是勤修精进,才能取得如此果报,师姐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而后,云芽师姐告诉我,这些年来,因为几位首座轮番下山寻找掌门,无暇看顾门中众多弟子,因此大部分有家可归或是入门日短的弟子都被遣散回家,只留下一些无家可归以及跟随师父时间较长的弟子。
自从师父失踪之后,玄明师伯便外出寻找,二十年前,他在外不慎中了奇毒而仙逝。一直同他情深义重的玄微师叔不愿相信这个噩耗,于是也离开了九天门四处巡游,幻想着能再见到玄明师伯,她这一走就再未回来过。
关于玄露师叔,师姐说,我和师父刚失踪那些年,曾有些门派上门滋扰,并打伤不少弟子,玄露师叔就是在这些打斗中受了重伤,此后常年闭关修养。因此现在寂静院的事务都交由云芽师姐打理,之后再入九天门的女弟子便拜她为师。
我沉思片刻,对云芽师姐道:“ 一百年前,师父之所以会不知所终,终究是因我而起,我想,如果现在对外宣称已经找到我的下落,让他们用师父来换我,或许可以救回师父。”
云芽师姐闻言连连摇头:“ 行不通的,如果这么做,很可能不仅找不回掌门,反倒又招来一帮人杀上九天门。而且,就算如今掌门师伯在五大派手中,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当初见过你的就那么几个人,怕是早都已经不在世了,我们推个人出来就说是你,他们不会相信的。况且你的样貌跟从前已大不相同,即便当初的人证还有活着的,却也认不得你。”
我的心一下跌到谷底。还在百里崖上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容貌已变,只一心想着等封禁解除之后,便能以自己的命把师父换回来,而如今我相貌大变,此法再行不通。
云芽师姐拍拍我的肩膀:“ 这一百年来,五大派之中也是各种钩心斗角,早已不同往日,当初他们掌门遇害的旧事,现今已无人再提,所以,我们也不要再生事端了,自己想办法寻找掌门师伯便是。”
好在还有件最重要的事值得欣慰。临行前,云芽师姐带我来到位于九天门最隐匿处的圣庙之中。这是一座白墙灰瓦的质朴庙堂,凡有新掌门继位,需在即位当日来此礼拜历届掌门牌位,并在其他几位首座的监督下,以内力点燃属于自己的那盏追魂灯,人在灯明,人亡灯灭。
云芽师姐带我来看时,师父的追魂灯依然亮着,这便说明他老人家仍安然在世。
云芽师姐说,上一次大师兄他们回来时,曾带回一个线索,这线索乃八个字:断祇何续,莫失遗玉。可惜大师兄再次离开前,也未能将这八字参透,只得又带了师弟们朝西北方向继续寻找。
好一个“ 断祇何续,莫失遗玉”,断祇所指何意? 遗玉又是何物?
茫茫人海,就凭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究竟该上哪里去找我的师父?
然而,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先去寻大师兄。我便告别云芽师姐,朝着西北方向出发,以期能尽快同大师兄他们会合,一起找寻师父的下落。
西北有大漠,漠中有二族:一族为寒煞,一族名赤燎。
因传闻这二族俱是凶残彪悍的异类,因此中原之人多年不敢进入大漠,然而大师兄他们在中原找寻多年未见师父踪迹,便冒险往西北方向探寻。我也不知道他们是直接进了西北大漠,还是从旁绕道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但若想尽快追上他们,就势必要取直道缩短路途。于是,我换了身青灰色的棉布素袍,戴了顶笠帽,一眼看去似个男子,如此便踏上了通往西北大漠深处之路。
到得大漠入口时正逢日头西下,横亘在入口处的是一座造型怪诞的砂黄石山,左右绵延数里,远望如一堵城墙。
是时不远处有风沙袭来,我便赶紧进到石山中,寻了一处石洞躲了进去。等了好一会儿,外面没了风声,一个人影忽然从石洞外面闪了过去。我之前以为这是个荒芜的石山,却没料到还有人迹,于是便跟了上去,准备找那人问问路。
刚走出石洞,脚底先踩到一物,我将那东西捡起细看,是一块雕刻着狼头的黑石腰牌,牌子周围一圈还雕着火焰造型,显得很是野性。
这时,两个手持弯刀的壮猛大汉从我身边疾步走过,在前方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他们二人左右看看,便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我正寻思着要不要等他们走了再去追刚才那人,他二人已转头来到了我的面前。
“喂,你,干什么的?”其中一个独眼龙瓮声瓮气地问我。他身边的同伴也是满脸横肉,皮肤黝黑,右脸一道斜长刀疤,眼睛虽小却凶光毕露。
看他们这行头,二人必是强盗匪类无疑了,于是我耸耸肩:“ 在下途经此地,恰逢沙暴,便在此避上一避,眼下也该离去了。”
他二人却仍旧挡住我的去路:“ 等等,你既是在此躲避沙暴,那么刚才一定看见有个小娘子经过吧?”
我倒没注意之前那人是男是女,不过这时,若是把人家行踪告诉这两个匪徒,我便枉称个修行之人了,是以我摇头道:“ 哪里有什么女子?
我怎么没瞧见?”
我说罢转身便走,他们二人又在后面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这强盗也有强盗的风格,比如这两位,不管做什么总要先打个商量,当真是一对相互“尊重”的“好搭档”。
很快他二人商量好了,齐刷刷地举着刀冲上来又拦住我。我两手一摊:“二位这是要作甚?”
脸带刀疤的大汉晃了晃手中的刀:“ 你当我们黑风寨的人是傻子吗? 刚才那小娘子明明是从这里逃走的。”
他边说着边将弯月大刀朝我架了过来,另一只手还竖起了大拇指:“小子哎,不怕吓着你,爷爷我乃堂堂黑风寨三当家,我旁边的这位便是我的二哥二当家。”
我还当他们是两个野匪,没想到还是有来头的。要说这黑风寨,一百多年前我就在六法大典上听说过,是个由来已久的强盗窝,地处西北大漠和中原大地之间,据说在这一带占了好几个山头,打家劫舍,臭名昭著。
他俩身上汗味甚大,说这么两句话工夫已然招来了几只苍蝇。我只好一边抬手驱赶苍蝇,一边掩住口鼻道:“ 原来是黑风寨当家的,既然二位有要务在身,在下便不打扰了。”
独眼龙大概是嫌他们三当家的说了半天尚未切入主题,于是一把将他推到旁边,上前堵住我的去路:“ 小子,刚才逃走那小娘子,可是我们大哥看上的压寨夫人,你若是不把她的行踪说出来,哼哼,别说爷爷不放你走,就算让你走出这大漠,你到了前面的黑风寨,也是没命过得去,倒不如老实交代了,爷爷可以赏你一条活路!”
“那倒不打紧,因为在下并非要离开大漠,乃刚到此处,正要由此进去。”我这话着实令他们二人吃了一惊。
“就凭你小子,还想入得大漠?”他二人围着我转了一圈,哈哈大笑起来。
“小白脸, 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 你要往大漠里走, 怕是活腻了吧?”
“不怪不怪,是死是活,自有天定。”
独眼龙急了,将手中弯月大刀架到我面前:“ 你若不把那小娘子的行踪交代了,你的死活便由爷爷的刀来定夺!”
“我劝你二人还是快回寨子歇着去吧,免得一会儿刀剑无眼伤了你们的性命。”我已没什么耐心了。
独眼龙却一点也不领我的好意,反倒举刀就朝我砍来。这家伙看着五大三粗,步法倒是灵活,加之一把大刀又劈又扫,很是威猛,寻常习武之人想必难以应付。有这样的二当家,怪不得黑风寨能占得了山头,霸得了一方。
不一会儿他已耍了二十几招,却仍是近不得我身,累得他直喘粗气。歇了片刻他又提刀向我连番斜削,眼见还是扑空,急得叫三当家上前帮忙,那刀疤脸便在我身旁绕步突刺,独眼龙则挥着大刀左削右砍。
他俩越靠越近,我被他二人身上难闻的味道熏得头晕,干脆提气踩上一旁的石壁,从他俩头顶绕到他们身后,再推个掌风出去,将那两个臭烘烘的强盗给震到前方山石上,再骨碌碌地滚下来。
这一个掌风许是出手重了些,竟震得两个大汉爬不起来了,只是哎哟哎哟地一边叫唤一边拼了命地想往石山外边爬。我一脚踩在独眼龙的后腰上,他龇牙咧嘴地叫唤着:“ 哎哟好疼啊! 我们不抓那小娘子了还不行吗?”
我将方才捡到的那个黑石腰牌在他眼前抖了开去:“这是何物?”
他一看到那狼头牌子,一张本是黑红的老脸霎时吓得惨白,什么也没说,只哆哆嗦嗦从腰间摸出个小钱袋捧到我跟前。趴在他后面的老三见状,也抖得跟筛子一样,捧出了自己的钱袋。
我觉得好笑:“干吗? 我要你们的钱作甚?”
他二人闻言却愈加惶恐:“ 少……少侠这是何意? 是我二人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身上确实只带了这些,少侠若……若饶我兄弟二人贱命,他日黑风寨必有厚报,必有厚报哇!”
眼见着他吓得哭了,我着实无语,敲敲他的脑瓜子:“ 少什么侠!
若想活命,跟老人家我好好说说这牌子是个什么来头!”
那两个吓哭的大汉满脸惊讶:“ 莫非,少侠您……您老人家,不是赤燎人吗?”
我挑了挑眉:“我看着像赤燎人吗?”
“不敢不敢,可您手中这腰牌,分明是赤燎人的呀! 哎呀妈呀,我的少侠,爷爷,祖宗,您快把这腰牌收起来吧,只要您放我们兄弟一马,他日若您需要,我兄弟二人必定肝脑涂地啊。”
我起身放了他们,看着二人逃也似的跑出石山,我却暗自后悔平白跟他们浪费了半天时间,早些去追上刚才那个赤燎女子便好了。
眼见着天已擦黑,我倒真不知该往哪方前行才好,最后决定还是朝着那小女子跑去的方向先探一探。
三岔路口悄无声息立着的黑色人影将我吓了一跳。
那人比我矮半头,有些瘦弱,一件黑色长袍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眉眼在外面。那双眼睛很大,眉高眼深,颇有异域风情。她见我停下脚步,便对我屈膝行了个我看不懂的礼,又低下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我连忙扶她起来,又把她掉落的腰牌还给她,问她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还被那些强人追赶。她一双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我,反问道:“看你的样子,不是大漠中人吧?”
我点头道:“在下确是来自中原。”
她又问道:“那你为何来到此处? 难道你不怕大漠虎狼吗?”
“我要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谈不上怕不怕的,即便大漠二族当真凶残,我想也不至于见人就杀吧。”
她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又思索了片刻,这才告诉我她是赤燎族的鹿瞳公主,一个月前刚有了心仪之人,却没想到还没等她禀明父王,就听到父王与法师商议同寒煞族和亲一事。她担心父王会允了和亲,便偷偷出逃去寻找心上人。然而她自小在族里长大,从来没出过大漠,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最后误打误撞走到了石山外面,被一伙强盗抓进了黑风寨。那强盗头子要逼她做压寨夫人,她佯装允诺,实则趁着强盗们酒醉时逃了出来,之后被强盗追捕,幸而得我相救,方才躲过一劫。
我心中唏嘘。又是和亲,和亲当真害人不浅! 鹿瞳又问我:“恩人,你这是要去哪里找人呢?”我摇头道目前还不知道,只知师兄们是朝着大漠方向来的,我必须先找到师兄们再做定夺。于是她热情地邀请我跟她一起,次日回赤燎族找她父王帮忙。
那一晚,我们在石山中各自和衣而眠。不知是不是睡在陌生之处的缘由,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姐姐在小河边玩耍,日头渐盛,我开始冒汗,那姐姐用自己的衣袖为我擦汗,不一会儿还从怀里掏了块小糕饼给我,她自己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吃。然而,正当我和她坐在河岸上说笑的时候,背后忽然袭来一股似曾相识的强大力量,生生将我和她一齐推到了河里。
不会游泳的我呛了很多水,害怕得想哭又哭不出来,胡乱挣扎之间,那个姐姐忽然从我下方托住我的身体,拼命地朝水面上推。她看起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托得很是费劲,好在最后我终于被她推到岸边,并抓到了岸上大树伸向水面的一根枝丫。
我死死抓住那根枝丫,却突然感觉不到那姐姐的手了,我急忙回头到处张望,平静的水面上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壮着胆子把脸探进水里去看,只见到筋疲力尽的她正缓缓向水底深处沉下去,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眼前。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岚姐姐,却因为在水中并不能发出声音,巨大的悲痛加上胸口憋闷,令我猛地醒了过来。
这个梦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时,后背都湿透了。我和岚姐姐并没有一同溺过水啊,也不知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心下不禁有些担心起她来,毕竟从太虚洞出来之后,我也没有一点关于岚姐姐的音讯。
这时,一旁伸来一只纤细的手,鹿瞳递了条手帕给我。她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说道:“在这个地方一定睡不好吧,好在天快亮了,我们快些起来走吧,最好在那些流民起床之前离开这里。”
我很诧异这地方居然还有流民。鹿瞳说因为中原地区战乱不断,许多老百姓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或是被捕为奴,这些流落的百姓以及出逃的俘虏中,有一批人便向西北方逃来。因为忌惮大漠二族,中原的官兵一般都不敢追过来,于是这些流民便在石山里安顿下来。但因为前有赤、寒二族,后又有黑风寨强盗,他们便只好终日躲在石山中大大小小的洞穴里,只在清晨和傍晚出来活动。
我又问她为何要怕那些流民,非要赶在他们起床前走。她说因为这附近土壤贫瘠,很难种植,因此许多流民根本就吃不饱肚子,听说有时若是个别路人被抓,便可能被杀掉当肉炖了吃。她的话听得我胃里好一阵翻涌,于是赶忙起身随她往外走去。
石山内弯弯绕绕有如迷宫,倒像个天然的屏障,果然适合流民隐居于内,我跟着她走了好半天才走出去。然而今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流民竟然起床比公鸡还早,我们刚走出石山不远,就在路过一堆灌木丛的时候,被突然蹿出来的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团团围住。
鹿瞳公主看来是不会武功的,一见这架势便缩到了我身后。我注意到这群人身后的灌木丛里还藏了几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个个偷偷从灌木丛中露出眼睛打量着我们。
“大哥,驼背昨天的消息准得很,这一大早的,还真有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骨瘦如柴黑不溜秋的男人对着领头的那个说道。
领头那人身材很是魁梧,露在外面的臂膀很强壮,站得昂首挺胸的,颇有点士兵的样子,我估摸着他可能是个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士兵,便问他:“你们是何人? 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那人左右踱了几步,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们:“ 你莫管我们是谁,倒是你们俩, 孤男寡女, 在我们住所神出鬼没, 是什么来历? 干什么勾当?”
我心下感叹自己这一身行头真好,屡屡被人当作男子而没有露出破绽,不过如今被当成孤男寡女,该如何解释才好?
“我们俩是赶路的,没在你们那神出鬼没,不过是路过而已。” 鹿瞳的反应倒快,躲在我身后伸出个头来,说完这一句又把头缩了回去。
领头那人歪着脖子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我,问道:“ 你,后面那个,大热天的干什么裹得跟粽子一样? 还有你,都多少天没下雨了,还戴什么斗笠遮什么脸? 你二人该不会……是逃犯吧? 莫非怕被人认出来,才打扮成这样?”
后面那些跟班的非常佩服他们头儿的推断力,纷纷点头附和道:“大哥说得对啊,这两个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们胡说什么? 我们两个因为染了疫症,是很严重的疫病,所以被主人赶出来的,我们一路上怕传染别人,这才忍着燥热,把自己包了起来,你们居然这么不识好人心!” 鹿瞳还真是能编,听了她这席话,我差点笑了出来。
那一群人闻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有些伤脑筋地议论起来:“ 有疫症啊! 这……该如何是好呢?”
我见状赶紧对他们说道:“ 你们不能吃我们,不然肯定要被传染。
不如放我们快些离去,免得一会儿我们疫病发作起来吓死你们。”
后面的人纷纷露出惊恐之色,领头的却站在原地笑了起来:“ 我们也没打算吃你们,不过我们的孩子已多日没吃顿饱饭了,你们若是把身上的干粮留下,我们便可放你们离去。”
原来他们要的只是食物,我松了口气。不过我一个修仙的,平日里本就很少进食五谷,此番又是外出赶路,身上更没带什么吃的,于是我捣捣鹿瞳:“你带干粮了没? 有的话快拿出来啊。”
没料想她比我还要囊中羞涩:“ 我好不容易从黑风寨逃出来,哪来的干粮啊? 倒是你,怎么一点儿吃的都没带?”
正在僵持之时,突然从不远处的沙丘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五个身材高大、小麦肤色的雄毅男子,齐整整地从沙丘后方策马疾驰而来。后面四人手持弯弓,戴着乌黑的兽形面具遮住半张脸;为首那个身材最高大的人,手持玄铁方天戟,身披黑金绲边的猩红色披风,脸覆獠牙兽角面具,长发未束,散在身后随风飘舞。
他们骑的马比一般的马要高上许多,油光水滑的黝黑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马蹄扬起的灰沙在他们身后掀起连天的烟尘,更衬得他们好似五个来自地狱的修罗。
我隐隐感到这五人来头不小,果然,那十几个流民一见了他们,便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呈五体投地状,另有两人企图往灌木后面逃跑,还没跑出几步便被利箭射死。
我小声问身后的鹿瞳认不认识这些人,她却往我背后躲得更甚。
这时戴獠牙面具的领头之人雄浑的声音响起:“给我过来。”
声音不是很大却浑厚磅礴,可见此人内力极为深厚,我一边思索着如何应付,一边很识时务地按他所言,小碎步向前挪去……然而他愣了一愣,又冲着我发了句话:“不是说你,你原地站好。”
鹿瞳不情愿地从我身后走出来,一副苦兮兮的眼神:“ 他叫我呢。”
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慢吞吞地朝那人走了过去。
就在我目送着鹿瞳走过去的片刻,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收了方戟,换了把弯弓在手,弦上之箭直指向我,口中之言却是对着鹿瞳:“ 他就是你那个小相好?”
鹿瞳大惊:“父王你都知道了?”
那人闻言,手上即刻发力将弓拉满,鹿瞳慌忙拦住他:“ 父王且慢,你说的不是此人,这位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啊!”
那么被她称为父王的男人,便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漠魔王———赤燎王无疑了。
赤燎王对待她女儿的救命恩人可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因为他对属下说道:“把这人带回去详加查问。”然后朝着流民那边偏了下头,那四名随从便齐刷刷地举起同是上了三支箭的弓,欲射杀那些流民。
我想到灌木丛里还躲着好几个孩子,连忙飞身落到弓箭和流民之间。
鹿瞳对着我使劲比画:“ 你疯了吗? 快点过来啊,站在那里不想活啦?”我冲她摇摇头,对着她父王说道:“ 想必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赤燎王吧? 今日一见,果然神威不凡,令人佩服。”
看我站在这个位置说着这么一番客套话,他觉得很是奇怪:“ 年轻人,我是因为爱女适才说你救过她的命,这才没有动你,你此刻却不知死活地挡在我赤燎族神箭之前,是想怎样?”
“这些流民只是想给他们的孩子讨口饭吃,并没有为难我们,恳请大王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赤燎王听罢哈哈大笑:“不过一群流民草寇,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为难我赤燎公主,只是这些人似是挡了瞳儿的道,我便清一清路障罢了。”
言罢他抬起一个手指头动了动,那些弓箭便齐齐射出。我来不及为所有人挡去这飞来横祸,只得一边以掌力隔开射向流民的箭,一边扑向灌木丛拦在那几个孩子前面。
片刻后我倒下去的时候,低头一看自己,还好还好,只中了一箭而已。
我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只觉浑身被颠得快要散架,原来是被赤燎王搭在了马背上,他正驭马飞奔。剧烈的颠簸中,我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个异常宽大的榻上,差不多有中原床榻两个宽。这房间看起来很宽敞、很豪华,墙壁上许多五颜六色的异域装饰非常好看,唯一有点煞风景的是床头上方那个戴了好几圈珠链的大狼头。
我摸了摸腹部,伤处已经被包扎好了,可是这一下怕是要耽搁行程了。都说西北大漠妖魔凶残,这些人果然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连孩童也不放过,要不是我碰巧救了鹿瞳,说不定也成为赤燎人的箭下亡魂了。
这时进来一妙龄女子,个头不高,穿着一件血红底色、布满七彩宝石的短袖小衫,一条外覆黑纱的及踝长裙,腰间一条金丝腰带上绣了些火焰般的纹饰,还坠了两个小巧的金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她双腕上是一对火焰纹的紫金手镯,面上戴着条琥珀镶嵌的抹额,栗色头发编作细细的十几条麻花小辫甩在身后,看起来华丽而又活泼,神秘而又灵动。
她一进来,婢女们便纷纷跪倒在地。她笑盈盈地在床边坐下:“ 恩人你醒啦?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真没想到恩人你竟是个仙女般的姐姐呢!”
她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按照我的年龄,她叫我一声太婆都不为过,如今竟然叫我姐姐,但我又不便说明,只得含糊应了两声。我看看她的眉眼,一下便认出她来:“原来是鹿瞳啊,你也把我当成男人了?”
“可不是嘛,我看你教训那两个强盗的时候,身手利落,英姿飒爽,真以为你是个清秀的男子呢!”
我向她问起灌木丛里的那几个孩子,鹿瞳道:“ 我的好姐姐啊,你说你是何苦呢? 在这大漠之中,本就是强者为王,弱者为奴,我父王想要杀谁,从来无人可以反抗,那区区几个草寇又何以值得你舍身相帮呢?”
我见她一个如此活泼美丽的少女,却也有如此的凶残之心,心中不忍,便劝解她:“即便是流民,也分善恶啊。拦住我们的那些人,身体羸弱,拖家带口的,只是一群被战乱毁了家园的百姓,无可奈何才逃离至此成为流民,他们不过是向我们讨要些干粮给孩子吃,即便是冲撞了公主,也罪不至死啊,何况那几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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