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微服私访

章台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嬴政深沉似水的面容。

李斯、蒙恬、蒙毅三人肃立阶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

方才，陛下只是简单询问了新法推行以来的大致情况，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斯上前一步，躬身禀奏，言辞谨慎。

“回陛下，新法颁布时日尚短，各郡县皆在推行之中。然法行如水浸沙，需假以时日方能透彻。目前……效果初显，然各地情状不一，尚难一概而论。诸如‘垦荒减赋’等条款，基层官吏正在熟悉引导，民间亦有观望。总体而言，秩序尚好，未闻大的纷扰。”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要论及具体成效，尤其是民心动向，非仓促间可窥全貌。”

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扫过李斯，又看向蒙恬和蒙毅。

“咸阳畿辅之地，乃法令首善之区。新法于此，推行当最为得力。李斯，依你之见，咸阳城内及近郊，可能感受到些许变化？百姓反应如何？”

李斯沉吟片刻，字斟句酌。

“陛下明鉴。咸阳乃国都，官吏勤勉，教化易行。新法条款张贴于市，宣讲于亭，按理，黔首应有所知闻。据廷尉府及内史衙门零星回报，城中议论者确有，或言徭役期限稍宽，或言市肆纠纷，吏卒处置似较往日稍缓……然，此皆碎片听闻，未成系统。”

“若言‘感受’，或许……或许在咸阳，较之外郡，更能体察一丝新法之气息。”

他不敢把话说满，新法触及旧有利益格局和治理习惯，底下执行起来是否有偏差，是否阳奉阴违，他心中亦无十足把握。

蒙恬与蒙毅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感觉到陛下今日的问话，似乎意不在听取一份详尽的政务汇报，而是另有所指。

陛下那平静外表下，仿佛压抑着某种亟待验证的冲动。

嬴政停止了敲击，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更长。

他走下丹陛，来到三人面前，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如此，竹上得来终觉浅。”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

“李斯，蒙恬，蒙毅，明日清晨，换常服，随朕出宫一趟。”

三人皆是一怔。

出宫？

陛下欲往何处？

嬴政似乎看穿了他们的疑惑，淡淡道：“不去远地，就在这咸阳城内外走走，看看。朕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这新法之风，是否真的吹到了朕的子民身上。记住，微服，勿露行迹。”

“臣等遵旨！”三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疑，齐声应道。

皇帝微服私访，探查民情，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

陛下这是……受了那赵天成的言论影响至深啊！

翌日，天光微熹，咸阳城门初开。

四个穿着普通深衣，头戴遮阳斗笠的身影，随着稀疏的人流，融入了这座帝国心脏的清晨。

为首的自然是嬴政，虽衣着朴素，但那久居人上的气度难以完全掩盖，只是刻意收敛了锋芒。

李斯紧随其后，一副精明干练的管家模样。

蒙恬身材魁梧，步履沉稳，如同护卫。

蒙毅则显得文雅些，像是随行的文书先生。

穿过高大的城门洞，一股混杂着泥土、牲畜、食物和人群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鼎沸的人声，瞬间将四人卷入了一片鲜活的市井画卷。

咸阳城的清晨，是忙碌而充满生机的。

宽阔的朱雀大街已被清扫过，但车辙印痕依旧清晰，显示着昨日乃至更久远的繁忙。

两侧的排水沟渠汩汩流淌着污水，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但这并未影响街道上的喧嚣。

沿街的店铺早已卸下门板，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最多的自然是食铺，冒着腾腾热气。

有售卖“糗”的，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一边用木铲翻动大锅里的谷物，一边高声吆喝。

“新炒的糗！耐饥顶饿！行军走商必备嘞！”

几个穿着短褐、背着行囊的汉子围在摊前，掏出生锈的“秦半两”钱购买。

旁边是卖“羹”的铺子，一口大陶釜里煮着不知名的肉羹，汤汁浑浊，香味却浓烈。

几个穿着稍好些的市民坐在低矮的条凳上，捧着陶碗，呼噜呼噜地喝着，偶尔掰开一块坚硬的“糒”泡进去。

嬴政目光扫过，注意到这些人脸上虽带风霜，但神色还算平静。

再往前，是售卖陶器、漆器、布帛的店铺。

一个陶器铺前，店主正和一名操着楚地口音的商人讨价还价，为了一套彩绘陶壶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

最终，商人似乎妥协了，嘟囔着掏出钱袋，店主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招呼伙计帮忙打包。

李斯低声道：“主公，看来南郡的商路还算通畅，楚地器物在此亦有市场。”

嬴政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更多地流连在那些普通的行人身上。

有挑着担子、吆喝着“贩苇薪”的樵夫，担子上的柴捆比人还高。

有赶着牛车、满载着不知是粮食还是建材的农夫，牛车吱呀作响，缓慢前行。

有身穿粗麻、脚步匆匆的工匠，手里提着工具篮。

也有衣着相对整洁的吏员模样的人，夹着竹简，面无表情地穿行于人潮中。

在一处十字路口，他们看到了一个简陋的“读法亭”。

一根木杆上悬挂着几卷竹简，正是新颁布的“皇帝新法”部分条款。

一名小吏坐在亭中，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偶尔有识字的人驻足观看片刻，低声议论几句，大多则是匆匆一瞥便离开。

一个老农模样的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那吏员：“这位令史，小老儿听闻新法说，垦荒能减赋，可是真的？”

那吏员抬了抬眼皮，似乎嫌老农打扰了他的清净，但还是懒洋洋地答道：“自然是真的。去内史衙门登记，自有文书给你。开出来的地，头三年不征，后五年半征。”

老农脸上露出欣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神色，连连道谢，弓着腰走了。

蒙毅低声道：“看来新法条文，确已传至市井。”

嬴政却看着那吏员怠慢的态度，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便是基层执行者的面貌，法令再好，若执行者如此，效果也要大打折扣。

他们继续前行，转入一条稍窄的巷弄。

这里更是烟火气十足。

两侧是密集的里坊民居，土坯墙，茅草顶，偶有稍好些的瓦房。

家家户户门口或晾晒着衣物，或堆着柴火。

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身上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脸上却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几个妇人坐在门口，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聊，声音不大，但内容清晰地传了过来。

“……听说东市那个卖肉的张屠，前几日被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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