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标尺

秋意渐深，天空时常呈现一种灰蒙蒙的铅色，阳光变得吝啬而稀薄。万象城老街在日渐凛冽的空气中，似乎也放缓了呼吸的节奏，透出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宁静。

沈照野对于环境的变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这种敏锐，在阿满回归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他并非刻意探寻，但一些不协调的“信号”，会自然而然地闯入他日益敏锐的感知范围。

最初是某种视线的重量。

有时，当他在柜台后低头修复物件，或在书咖时段帮忙递送饮品时，会隐约感到一道并非来自熟客的、带着审视与计量意味的目光，落在小铺的门面、橱窗、乃至进出的人流上。那目光不带有情感，更像是在扫描和评估一件物品。每当他若有所觉地抬头望去，那道视线又会迅速消失在人流或街角，只留下一种微妙的、如芒在背的不适感。

阿满的反应则更为直接。有几个下午，它原本正揣着爪子，在窗边的阳光里打盹，会突然毫无征兆地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警惕地望向街对面某个方向，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咕噜声，身上的毛也会微微炸起。当沈照野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往往只看到一个迅速转身离开的、穿着普通夹克衫的陌生背影。

“有老鼠的味道，”阿满的意念会带着嫌恶传来，“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接着是不自然的探询。

周扬是第一个明确察觉到异样的。一天下午，他提着新烤的贝果过来，眉头微蹙地对沈照野说：“老沈，有点奇怪。刚才有个生面孔，在街口跟修鞋的老张头聊天，问东问西的。开始问最近生意怎么样，游客多不多，后来就开始打听，咱们这几家铺子的产权情况，有没有听说上面有什么规划动向什么的。问得挺绕，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沈照野擦拭杯子的动作慢了下来。

没过两天，王奶奶也絮絮叨叨地提起：“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是做社会调查的，问我在这老街住多少年了，房子是自己的还是租的，舍不舍得搬走什么的。我瞧着那人，不像做学问的，眼神活泛得很。”

甚至连来小铺看书的一位老顾客，也随口提到有自称是“文化研究志愿者”的人，在记录老街不同时段的客流量和人群结构，拿着表格和手机拍来拍去。

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单看每一件，或许都可以用各种理由解释过去。但当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指向同一个焦点——万象城老街的现状与未来——并且都带着一种有目的的、系统性的探询色彩时，其背后的意味便不言而喻了。

赵经理那张带着程式化笑容的脸，和他那句“个人意愿拗不过大局”、“征收令一下条件就没那么优厚了”的“提醒”，如同阴魂不散的背景音，再次在沈照野脑海中响起。

对方并没有再次直接上门施压，而是采取了更隐蔽、也更符合商业逻辑的步骤：前期摸底调研。了解产权归属、居民意愿、商业生态、人流价值……这是在为后续可能的“行动”积累数据和评估依据。这是一种更冷静、也更难直接对抗的压迫感，它无声无息，却像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

沈照野沉默地整合着这些信息。他依旧每日开店、修复、在周末经营书咖，表面平静无波。但苏槿通过她日益精进的“非量化观察”发现，沈照野独自一人时，站在窗边凝视老街的时间变长了，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难测，指尖无意识敲击柜台的节奏，也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林星晚也敏感地察觉到沈照野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场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画画的间隙，会担忧地看他一眼，但体贴地没有多问。

陈烁大大咧咧，尚未感知到这些暗流，依旧咋咋呼呼。叶知微和苏槿则一个沉浸在艺术世界，一个埋头于数据模型，对此尚无明确概念。

只有阿满，作为与沈照野意念连接最紧密的存在，能最直接地感受到那份日益增加的紧绷感。它不再总是窝在柜台睡觉，而是更频繁地跳上高处，用那双能洞察幽微的猫瞳，冷冷地巡视着它的“领地”，意念里满是不屑与警惕：

「哼，阴沟里的老鼠开始踩点了。看来那姓赵的，是铁了心要打这片老街的主意了。小子，你的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

一个阴沉的傍晚，细雨霏霏。沈照野提前打了烊，店内只剩他一人。他站在玻璃门后，望着被雨幕笼罩、行人稀疏的老街。迷蒙的灯光下，街景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这时，他看到街对面巷口，一个撑着黑伞、穿着风衣的身影短暂驻足。那人没有看别处，目光似乎正精准地投向“随光小铺”的招牌和门面，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了几下。停留了约十几秒后，身影便转身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动作很快，很专业，但在沈照野高度集中的感知下，无所遁形。

沈照野的手缓缓握紧。空气中，旧书墨香与残留的咖啡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一丝冰冷的、来自遥远商业丛林的铁锈味。

威胁不再只是言语，而是化为了无声的行动，如同标尺般，开始丈量这片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土地。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万象城老街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湿冷之中。雨丝细密而绵长，敲打着“随光小铺”的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簌簌声，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在低语。

沈照野锁好店门，指尖在冰冷的黄铜锁芯上停留了一瞬。他抬眼望向雨幕迷蒙的街道，目光锐利如鹰隼。几个小时前，街对面巷口那个撑黑伞、手持平板设备的神秘身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赵经理那张虚伪笑脸和隐含威胁的话语，与这阴冷的雨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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