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会动心
夜幕初垂,宫灯次第亮起,将皇城映照得如同白昼。接风宴设在太极殿,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
祁琛与沈确并肩行于宫道上,他刻意放缓脚步,侧首看向身侧之人。她今日穿着参赞官服,腰束玉带,墨发高绾,比平日更多几分清冽英气。唯有眼底淡淡的青黑,泄露了她昨日经历的煎熬。
“若撑不住,随时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不必强撑。”
沈确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眼。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她如今已不敢深究的情愫。她指尖蜷了蜷,面上却仍是淡然:“放心,不会误了正事。”
说话间,两人已至殿门前。祁琛脚步微顿,极其自然地抬手,替她将一缕被风吹至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确呼吸一滞,下意识想避开,却见他已收回手,面色如常地迈入殿中,仿佛方才那亲昵的举动只是她的错觉。唯有耳畔残留的温热触感,提醒着那不是幻觉。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跟着步入这灯火辉煌,却暗藏刀剑的宴场。
殿内,宾客已至大半。萧景止坐在皇子席位上,遥遥朝他们举杯示意,眼神在祁琛与沈确之间打了个转,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祁琛视若无睹,引着沈确至他们相应的席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相邻之处。
北狄大王子羿谷与公主羿姹已然入席。羿姹的目光自祁琛进殿起便未曾离开,火辣直接,带着势在必得的野性。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北狄风格的盛装,金珠绕额,红裙似火,在一片端庄持重的周朝贵眷中,显得格外扎眼。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羿谷把玩着手中的金杯,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忽然扬声道:“皇帝陛下,今日盛宴,周朝才俊齐聚,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只是……”他话音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久闻贵国太子殿下贤德,乃国之储君,今日如此重要场合,为何不见殿下出席?莫非是瞧不起我北狄,不屑与我等共饮?”
此言一出,殿内乐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众臣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来了”的意味。京城中关于太子失势的流言早已甚嚣尘上,北狄此刻发难,无疑是精准地踩在了大周的痛脚上。
皇帝面沉如水,尚未开口,贵妃已勉强笑道:“大王子说笑了,太子近日身体不适,正在东宫静养,绝非有意怠慢贵客。”
“哦?身体不适?”羿谷拖长了语调,语气中的怀疑毫不掩饰,“那可真是遗憾。我还以为,贵国太子是因前些时日的什么……风波,而被陛下责罚禁足了呢。看来是我多虑了,京城那些流言,果然当不得真。”
他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挑衅,直接将皇室隐秘摊开在使团面前。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一些大臣面露愤慨,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诛心之论。萧景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祁琛眸色转冷,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凛冽。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道清越的女声平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王子远道而来,对我朝事务倒是关心。”沈确缓缓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行了一礼,方才转向羿谷,唇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太子殿下乃陛下嫡子,深得陛下信重,偶染微恙,静养乃是人子之常情,亦是陛下爱子之心。我朝以孝治国,陛下仁厚,殿下纯孝,此乃我大周之幸。倒不知……北狄王庭若遇此事,又会如何处置?莫非会强令病中王子支撑病体,以示对他国之‘重视’?若真如此,倒让我等见识了北狄的……待子之道。”
她不疾不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一番话连消带打,既点明太子只是寻常生病,又将“不孝”与“不仁”的帽子巧妙引向北狄,更暗讽其探听他国内政,居心不良。
羿谷脸色微变,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言辞如此犀利。他重重放下酒杯,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本王子不过是关心一句,倒惹来你这么多话!看来周朝是无人了,竟需女子出头应对邦交质问!”
“大王子此言差矣。”沈确神色不变,目光坦然,“陛下设立参赞一职,意在集思广益,唯才是举。臣女蒙陛下不弃,忝居此位,自当为国分忧。邦交之事,关乎国体,岂分男女?莫非在北狄,女子便不能为国效力?若真如此,倒是可惜了公主殿下这一身飒爽英姿。”她说着,目光转向羿姹,微微颔首,姿态从容。
羿姹被她看得一怔,随即挑眉,眼中倒是闪过一丝兴味。
祁琛坐在席上,看着那个立于殿中,以一人之力面对北狄王子锋芒的女子。灯火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脊背,官袍广袖随风微动,恍若即将乘风归去,却又牢牢扎根于此,寸步不让。他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翻涌,是骄傲,是心疼,更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护于羽翼之下,却又深知她注定要翱翔九天的复杂情感。他指节摩挲着酒杯边缘,眼底深处是她未曾回眸看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激赏。
皇帝高坐于上,将殿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此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沈爱卿所言,正是朕意。太子之事,乃朕之家事,不劳大王子挂心。至于女子为官……”他目光扫过沈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朕用人,唯才唯德。沈确之才,朕深知之。”
皇帝亲自定调,羿谷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再纠缠此事,只得悻悻举杯:“皇帝陛下胸襟开阔,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
这一轮交锋,看似以大周略占上风告终,但殿内气氛已不复最初轻松。北狄使团成员交头接耳,目光不时扫过周朝众臣,带着审视与轻蔑。京城流言被当殿掀开,太子失势的印象恐怕更深植人心。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羿姹忽然起身,她手中端着一只造型奇特的牛角杯,径直走向武将席位的方向,目标明确——正是祁琛。
“祁将军,”羿姹在祁琛席前站定,笑容明媚,带着北狄女子特有的奔放,“方才我王兄言语或有冒犯,我代他敬将军一杯,以示歉意。久闻将军威震北境,是我北狄儿郎心中敬畏的对手,不知将军可愿赏脸?”
她手中的牛角杯甚大,里面盛满了北狄烈酒“烧刀子”,酒气辛辣扑鼻。这分明是挑衅,亦是试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祁琛若接,这满满一大杯烈酒下肚,难免失态;若不接,便是拂了公主面子,有失礼节。
祁琛抬眸,神色淡漠地看着羿姹,并未立刻去接那酒杯。
坐在他身侧的沈确,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她知祁琛酒量不差,但这般喝法……她正欲开口,却见祁琛忽然侧过头,目光落在她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盛着清淡果酒的玉杯上。
“公主盛情,本将心领。”祁琛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只是今日负责使团安危,职责在身,不宜多饮。”他顿了顿,在羿姹变脸之前,忽然伸手,越过桌案,极其自然地端起了沈确面前那只玉杯。
他指尖划过她微凉的指背,带来一阵酥麻。
沈确心头一跳,愕然看着他。
只见祁琛举起那只属于她的、带着淡淡唇脂印痕的玉杯,对着羿姹示意,语气疏离而客气:“若公主不弃,本将以此杯,聊表心意。”说罢,不等羿姹反应,便将杯中清甜的果酒一饮而尽。动作流畅,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
刹那间,满殿寂静。
共用一杯,这已是远超寻常礼节的亲密!更何况,他弃了北狄公主奉上的烈酒,选了身边女子杯中清淡的果酿,这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羿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握着牛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死死盯着祁琛,又狠狠剜了沈确一眼,眼中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沈确只觉得脸上轰然烧起,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有惊讶,有探究,更有无数闺秀掩唇低呼后的窃窃私语。她想瞪祁琛,质问他为何如此放肆,可对上他回望过来的、那双深不见底却清晰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他是故意的。
祁琛放下酒杯,神情自若,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甚至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果酒虽淡,余味甚甜。”
气息拂过耳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沈确心跳如擂鼓,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尖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唤醒理智,却只觉得那颗被层层包裹的心,正被他以这种强势又暧昧的方式,一寸寸撬开坚壳。
萧景止在对面看得分明,摇扇轻笑,低声对身旁侍从道:“瞧瞧,这哪里是不开屏的孔雀,分明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经此一事,北狄使团暂时偃旗息鼓,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太子的缺席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宴会上,北狄的刁难不会就此停止。而祁琛与沈确之间那突如其来、昭然若揭的亲密,更是投下了一颗石子,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宫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沈确端坐席上,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感受着脖颈间那枚平安扣贴肤的微凉。前方的路注定荆棘遍布,但此刻,身侧传来的沉稳气息,竟让她生出了一丝奇异的、面对风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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