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伤痕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满是血腥和煞气的城楼上,显得格外突兀。

“咱家乃是宫中特使,奉陛下旨意而来。”

那太监捏着嗓子,兰花指翘着,一方丝帕捂在鼻前,眼神里满是嫌恶与惊恐。

空气中那股血肉与焦糊混杂的浓烈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平日里待在皇城里,见的都是锦衣华服,香风雅致,何曾见过这般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

李万年大步走来,他身上的甲胄还带着未干的血点,脸上的冷峻与这肃杀的战场融为一体。

“末将李万年,见过天使。”

他声音沉稳,对着太监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他身后的李二牛、赵铁柱等人也跟着行礼,只是那眼神,都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

这就是京城里来的人?

太监就是这般的?

看着白白净净,娘们唧唧的。

“你就是李万年?”

太监上下打量着李万年,看到他满身的煞气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杀才,看起来就不好惹。

他不敢再拿捏架子,连忙清了清嗓子,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到!”

他尖着嗓子高喊。

李万年眼神一凝,当即单膝跪地。

“末将接旨!”

城楼上,还站着的士兵们呼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北境蛮族,凶残悖逆,侵我疆土,屠我子民,人神共愤!”

“北营校尉李万年,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守土有功,深得朕心。”

“朕特旨!着令李万年总领云州城防要务,凡云州守军、民夫,皆受其节制!”

“朕已调派京营及北境边军,合成四十万大军,不日便到!望尔精忠报国,务必坚守云州,待天兵一至,尽扫蛮夷!”

“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长长地松了口气。

整个城楼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圣旨里的内容给震住了。

尤其是那句“四十万大军,不日便到”!

四十万!

大军!

寂静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狂喜!

“援军!朝廷的援军要来了!”

“四十万大军!他娘的,是四十万大军啊!”

“哈哈哈哈!我们有救了!云州城守得住了!”

一个断了胳膊的士兵,用仅剩的一只手激动地捶打着地面,又哭又笑。

“兄弟们!你们听到了吗!援军要来了!你们的仇,能报了!”

压抑了一整天的绝望、恐惧、悲伤,在这一刻,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彻底引爆!

士兵们嘶吼着,宣泄着心中的激动。

原本因为伤亡惨重而低迷的士气,瞬间被注入了一剂最猛的强心针,直接拉到了顶峰!

就连太守刘敬之,此刻也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眶湿润。

太好了!

只要援军一到,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万年双手接过圣旨,站起身。

“末将,领旨谢恩。”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对着这传旨太监说道:

“公公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城中已备好驿馆,若是公公与各位禁军兄弟不嫌弃,可去好好歇息。”

那太监听到这话,脸色“唰”地一下更白了。

歇息?

在这鬼地方歇息?

开什么玩笑!

城外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蛮族大营,他刚才上城楼的时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漫山遍野的帐篷和篝火,跟催命符似的。

万一蛮子打进城了,他这条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多……多谢李校尉的好意,不过……还是免了!”

太监的脑袋摇着,丝帕捂得更紧了。

“咱家……咱家皇命在身,还需去别处宣旨,片刻也不敢耽搁!”

“李校尉的心意,咱家心领了!心领了!”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往后退了。

那样子,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离这座要命的城池。

李万年看着他那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心中不屑,却也不点破。

“既然公公务在身,那下官便不强留了。”

他转头对李二牛道:“二牛。”

“在!”

“让一队弟兄,带足了火把,护送公公一行人安全离开云州城。”

“是!”

李二牛领命而去。

那太监听到这话,简直如蒙大赦地对着李万年拱手。

“哈……哈,那李校尉,咱家就不多打扰了,你好好守城!”

说完,他便带着那群同样归心似箭的禁军护卫,在一队陷阵营士兵的护送下,头也不回地,仓皇离开。

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赵铁柱不屑地“呸”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看到蛮子,腿都吓软了!还京营禁军,我呸!”

“少说两句。”

李万年淡淡地开口,目光却始终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上。

援军要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云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城内的百姓、民夫,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整个云州城,一扫之前的阴霾和绝望,沉浸在一片乐观和希望的海洋里。

所有人都相信,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黎明就在眼前。

夜。

更深了。

喧嚣和欢庆渐渐平息。

李万年将城防的后续事宜交给了赵铁柱和王青山,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墙最高处。

他就这么站着,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

身后,是燃起希望的城市。

身前,是沉默而致命的蛮族大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反而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

四十万大军。

不日便到。

他对“不日便到”这四个字里蕴含的“艺术”,理解得实在是太深刻了。

什么叫“不日”?

明天到,叫不日。

几天后到,也叫不日。

甚至,更久一点,还能叫不日。

看来,如今是内忧外患加在一起了啊。

他还未参军时,就听说过一些地方有人闹起义,闹造反。

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一茬又一茬的冒。

如今看来,可能情况更严重了一些。

希望,援军能尽快赶到吧。

若是能配合穆红缨,把蛮族这浩荡大军给包了饺子,那这边境至少能平静个几十年。

黎明。

天光尚未刺破地平线上的黑暗,蛮族大营的号角声便已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低沉、连绵。

仿佛从大地深处涌出的呜咽,带着一种不将眼前之城碾为齑粉誓不罢休的决绝。

圣旨带来的狂喜与希望,在这一刻被冰冷的现实迅速冷却。

城墙上,刚刚咽下两口粟米饭的士兵们猛地站起,抓起身旁的兵器。

他们脸上的疲惫还未散去,眼中却重新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来了。”

李万年站在北城楼上,声音平静。

地平线上,黑色的潮水化作洪流,朝着云州城汹涌压来。

“各自为战!死守战位!”

李万年的咆哮声在城墙上空回荡。

“赵铁柱!西城交给你!”

“孙德旺!东城看你的!”

“赵春生,协调所有民夫,哪里告急就往哪里增援!”

“李二牛……”

“……”

……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众人奔赴各自的防区。

云州城,这台在昨日被鲜血浸透的战争机器,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疯狂运转起来。

李万年手持霸王枪,枪尖在晨曦中闪着冰冷的光。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哪里最危险,他就在哪里。

“头儿!北墙!北墙的蛮子疯了!”李二牛的吼声传来,他手中的双斧已经砍得卷了刃,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

北面,作为昨日的主战场,哈丹投入的兵力也最为雄厚。

十几架云梯几乎在同一时间搭上了城墙,密密麻麻的蛮兵如同被激怒的蚁群,不计伤亡地向上猛扑。

箭矢已经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库存的滚木礌石消耗速度快得惊人。

战斗从一开始,就直接进入了最惨烈的白刃战。

李万年一个箭步冲到城垛边,手中霸王枪一抖,挽出一个枪花,枪尖如毒龙出洞,瞬间贯穿了一名刚刚探出头的蛮兵的咽喉。

手腕一甩,那蛮兵的尸体便被他当做武器,狠狠砸向下方攀爬的另一名敌人。

“噗!”

两名蛮兵串成一串,惨叫着坠下城墙。

李万年枪出如龙,没有一合之敌。

任何踏上他所在这段城墙的蛮兵,都在瞬间被他或刺、或扫、或砸,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清理下去。

他的存在,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防线。

陷阵营的士兵们看到主将如此神勇,亦是士气大振,嘶吼着与涌上来的敌人搏杀。

“杀!”

“跟着大人,干死这帮杂碎!”

然而,整个云州城的城墙太长了。

李万年能守住一段,却守不住所有地方。

西城墙。

赵铁柱浑身浴血,一把佩刀砍杀了七八个蛮兵,刀口已经崩裂。

“换刀!”他怒吼一声,从旁边一名牺牲的袍泽手中夺过一把长刀,再次迎上。

一名蛮族百夫长注意到了他,狞笑着挥舞狼牙棒,当头砸下。

赵铁柱举刀格挡。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赵铁柱只觉得虎口剧痛,整条手臂都麻了,连退三步。

那蛮族百夫长力量惊人,得势不饶人,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一记横扫,直取赵铁柱腰间。

“小心!”

一名年过三旬的陷阵营士兵,猛地从侧面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在了那百夫长身上。

百夫长的攻势为之一滞。

就是这瞬间的空隙。

赵铁柱眼中厉色一闪,不退反进,手中长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捅进了百夫长的小腹!

“呃……”

百夫长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刀刃,手中的狼牙棒无力地垂下。

可他身后的两名蛮兵反应极快,两把弯刀同时劈向那名陷阵营老兵。

“噗嗤!”

陷阵营老兵的后背瞬间被砍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死死抱住面前的蛮族百夫长,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铁……铁柱!给……给我报仇!”

说完,他拖着那名重伤的百夫长,一同向城墙外倒去。

“不——!”

赵铁柱目眦欲裂,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两人一同坠下数十米高的城墙,重重砸在下方堆积的尸体中,再无声息。

“啊——!”

赵铁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提刀冲入敌群,疯狂劈砍。

相似的场景,在城墙的每一寸上演。

一个刚被征召入伍,才训练了一天的年轻后生,被一刀砍中大腿。

他倒在地上,却在蛮兵低头查看的瞬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喉咙,用牙齿,硬生生撕下了一块血肉。

一名负责搬运物资的民夫,看到战友被围攻,抄起一根扁担就冲了上去,胡乱挥舞,竟也砸翻了一名蛮兵,然后被数把弯刀淹没。

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

他们只是不想家园被毁,不想身后的妻儿父母,沦为蛮族刀下的冤魂。

血战从清晨持续到黄昏。

城墙的砖石已经彻底变成了暗红色,粘稠的血液汇成细流,从垛口的缝隙间滴滴答答地落下。

尸体在城下堆积如山,甚至形成了一道血肉构成的斜坡。

云州守军的伤亡,已经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

阵亡超过一千五百人,伤者不计其数。

能站着的,几乎人人带伤。

城中的青壮,在刘太守含泪的动员下,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一批批地补充上城墙。

他们甚至不懂如何格杀,只是被告知,用手里的东西,对着爬上来的敌人,狠狠地捅,狠狠地砸。

夜幕,终于降临。

在付出数千人的伤亡后,蛮族大营终于鸣金收兵,结束了这一天疯狂的进攻。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活下来的人,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一个个瘫坐在血泊中,靠着同伴冰冷的尸体,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李万年拄着霸王枪,站在尸堆之上。

他的百炼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脸上溅满了敌人的血,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赢了今天。

但代价,是近两千条鲜活的生命。

“头儿……”

赵铁柱走了过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西城……西城墙,快撑不住了。守城的弟兄,加上民夫,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李万年沉默。

他看向东面,孙德旺手臂上缠着粗布,显然受了不小的伤。

北面,李二牛正一脚踹在一个哭嚎的年轻士兵屁股上。

“哭你娘个蛋!给老子站起来!把死人身上的甲扒下来穿上!明天还得接着干!”

整个云州城,所有的兵力,所有的物资,所有的意志,都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

夜里,蛮族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彻底休战。

他们派出一股股的小部队,在城下大声叫骂,时而放几轮冷箭,时而敲响战鼓。

他们不求杀伤,只为骚扰。

不让城墙上的守军有任何喘息之机。

这是一种残忍的心理折磨。

李万年看着城外跳动的火光,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鼓声,他知道,哈丹在等。

等城中守军的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精神,被彻底耗尽。

然后,在明天,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张张年轻、疲惫、沾满血污却依旧倔强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北城墙。

“弟兄们,怕吗?”

无人回答。

“援军,就在路上。”

李万年继续说道,

“四十万大军!只要我们再守住一天!不,半天!他们就能到!”

“到时候,这帮城外的狗杂种,一个都跑不了!”

“你们今天流的血,死去的袍泽,都能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信心,再守一天!”

死寂的城墙上,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豁口钢刀。

“有!”

他的声音,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有!”

“有!”

“干死他娘的!”

绝望中,被强行点燃的希望,化作了最后的,也最疯狂的战意。

李万年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他比谁都清楚。

所谓的“不日便到”,一直是个未知数。

次日,天色微明。

云州城就像一个被折磨了一夜,流尽了鲜血的巨人,仅凭着最后一口气,屹立不倒。

城墙上,每一个活着的士兵和民夫,双眼都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得如同鬼魅。

连续两天的恶战,加上一夜未眠的骚扰,他们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崩溃。

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处理身上的伤口,只是用布条草草一裹,便拄着兵器,重新站回了垛口边。

“大人,箭矢……已经不足两万支了。”

一名军需官脸色煞白地向李万年汇报,声音都在发抖。

“火油,只剩下最后二十桶。金汁也快烧完了。”

“城里铁匠铺连夜赶工,只打出了不到一千支箭簇,大部分还是劣质的铁料。木匠们把能拆的门板都拆了,也没凑出多少滚木……”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李万年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没有去看军需官那本已经没有太多意义的账册,而是将目光投向城外。

蛮族的大营,在沉寂了一夜之后,再次骚动起来。

这一次,没有战鼓,没有号角。

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数的蛮族步卒,从营帐中走出,默默地集结成一个个庞大的方阵。

他们没有携带云梯。

取而代之的,是数十辆巨大而简陋的攻城车,以及数不清的,用湿泥和兽皮包裹的冲车。

哈丹放弃了攀爬城墙,他要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撞开这座已经摇摇欲坠的城池!

他看出了守军的窘境。

他要发动最后的总攻。

“所有人,上城墙!”

李万年的声音嘶哑,却依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城墙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士兵们默默地将最后几壶滚油架在火上,将为数不多的箭矢搭在弦上。

他们知道,这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弯弓,最后一次投石。

李二牛提着一把新换的板斧,默默地擦拭着斧刃。

“头儿,要是俺栽在这儿了,记得跟俺娘说,俺没给她老人家丢人。”他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声音低沉。

赵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放心,你这憨货命硬,阎王爷不收。”

李万年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身边那些稚嫩或苍老的脸庞。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霸王枪。

“云州!”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

“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城墙上,所有幸存的军民,用嘶哑的喉咙,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那声音,悲壮而惨烈,响彻云霄。

蛮族的总攻,开始了。

“杀!”

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中,黑压压的蛮族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云州城门,发动了最后的冲击。

数十辆攻城车在无数步卒的掩护下,嘎吱作响地向前推进。

“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雨落下,对于披着厚重木板和兽皮的攻城车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

“礌石!砸!给老子狠狠地砸!”

李二牛咆哮着,和几名士兵合力,将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推下城墙。

“轰!”

礌石重重地砸在一辆攻城车的顶棚上,木屑四溅,顶棚凹陷下去一大块,但并未完全摧毁。

而守军的礌石,已经所剩无几。

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守军们用尽了一切手段,弓箭、石头、甚至是拆下来的城砖,拼命地向城下投掷。

但蛮族的攻势,如同一头钢铁巨兽,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

“轰隆!”

第一辆冲车,狠狠地撞在了北门之上!

厚重的城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门栓剧烈地颤动着。

城楼上的守军,心也跟着这撞击,狠狠地一颤。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

城门后,上百名民夫用血肉之躯,死死地抵住城门。

“轰隆!”

又是一次撞击。

城门上,出现了道道裂纹。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淹没每一个人的心。

李万年眼中血丝密布,他知道,城门一破,一切都完了。

他环顾四周,城墙上,守军已经倒下了一片又一片。

一个年轻的士兵,胸口插着三支箭,却依旧死死地抱着一块石头,想要推下城墙,最终力竭,倒在了血泊中。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呜——呜——呜——”

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突然从蛮族大军的后方传来。

那不是进攻的号角。

是收兵的号角!

而且,是只有在全军撤退时,才会吹响的最急促、最长的号角声!

城墙下,那些正疯狂涌向城门的蛮族士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们脸上狂热的表情,瞬间变成了错愕和不解。

他们回头,望向本阵的方向。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号角,接连不断地响起,传遍了整个战场。

“撤退?为什么?”

“马上就要破城了!为什么要撤退!”

蛮兵的队伍中,出现了明显的骚动和混乱。

但军令如山。

在蛮族军官的呵斥和鞭打下。

那些已经一只脚踏入胜利门槛的蛮族士兵,虽然满心不甘,却还是如同潮水一般,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即将登上城头的攻城车,也停止了前进。

一场即将成功的总攻,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

城墙上,死里逃生的云州军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们张着嘴,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退……退了?”

一个士兵喃喃自语,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蛮子,真的退了。

李万年也愣住了。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那黑色的潮水,缓缓地退回两里之外的大营,心中的惊疑,甚至超过了喜悦。

为什么?

哈丹疯了吗?

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选择撤退?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除非……

李万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转头,看向北方。

除非,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足以让哈丹不得不放弃嘴边肥肉的惊天变故!

是穆红缨,是二十万边军!

时间转回之前。

蛮族中军大帐。

哈丹一把将身前的案几掀翻在地,上面摆放的羊肉和马奶酒洒了一地。

“为什么!”

他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对着面前那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咆哮。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云州城就是我的了!盟主为什么要我在这个时候撤军!他疯了吗?!”

大帐内,一众蛮族将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同样无法理解。

云州城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只要再给他们半个时辰,就能把他们的旗帜,插上云州的城楼。

可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却等来了盟主最严厉的撤退命令。

那名传令兵被哈丹的煞气吓得浑身发抖。

但他不敢不答,战战兢兢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牛皮包裹的密信,高高举过头顶。

“将军息怒!这……这是大汗的亲笔信!大汗说,您看了便知!”

一名亲卫接过密信,呈给哈丹。

哈丹怒气冲冲地扯开牛皮,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是用蛮族文字写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可见写信之时,情况之紧急。

哈丹的目光在信纸上飞速扫过。

他脸上的暴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凝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大帐内的将领们看着哈丹的脸色变化,心中愈发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军情,能让这位以残忍和稳重著称的大将,露出这般神情?

许久,哈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信,那张粗犷的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穆红缨……”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也触目惊心。

就在哈丹围攻云州的同时。

由穆红缨率领的大晏北境边军主力,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和决绝,放弃了所有次要的防线,撕开了蛮族大军的侧翼!

她没有选择层层阻击,也没有试图救援那些被劫掠的城池。

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阿里不哥的中军王帐!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赌徒,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这孤注一掷的突袭上。

她的攻势,比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群还要迅猛。

阿里不哥派去阻截她的数支万人队,几乎是在一个照面间,就被她麾下的精锐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如今,穆红缨的兵锋,距离阿里不哥的王帐,已不足百里!

她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蛮族大军的心脏地带。

更致命的是,根据阿里不哥得到的情报,正有二十万大晏援军正从南方,朝着云州的方向开进。

一旦哈丹被拖死在云州城下,而阿里不哥的中军又被穆红缨突破。

那么,整个深入大晏境内的数十万蛮族大军,将会面临被拦腰斩断、南北夹击、分割包围的绝境!

到那时,别说带着劫掠来的财富和奴隶风光返回草原。

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阿里不哥,这位雄才大略的蛮族盟主,在巨大的诱惑和致命的风险之间,做出了最理智,也最痛苦的抉择。

放弃云州。

全军后撤!

“原来……是这样。”

一名将领看完信后,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好一个穆红缨!好一个大晏的‘女战神’!竟然如此悍不畏死!”

“云州城里的那头狼,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还来了一头更疯的母狼!”

大帐内的气氛,从不甘和愤怒,转为了后怕和庆幸。

如果不是大汗的命令及时送到,他们现在,恐怕已经陷入了被包饺子的危险之中。

哈丹沉默了良久。

他缓缓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帘子,看向远处那座在夕阳下满目疮痍,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城池。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有功败垂成的愤怒,有棋差一着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审视。

他原本以为,攻下云州,不过是探囊取物。

他没想到。

如今这个云州城的守将竟然能凭借着这么点人,硬生生将他六万大军,拖在这里数日,并且付出了上万人的伤亡。

此人,用兵调度井井有条,个人武勇冠绝三军,更可怕的,是那股凝聚人心的能力,和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哈丹不得不承认。

他小看了这座城。

也小看了城里的那个人。

“传我将令。”

哈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沉稳。

“全军拔营,后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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