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血电惊涛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五日,上午八时四十五分。
奉天,全国抗战救国委员会大楼。
深冬的寒气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在外,但会议室内的空气却比窗外的北国冰霜更加凝重刺骨。
巨大的长方形会议桌旁,几乎囊括了华夏北方所有军政精英的要员们正襟危坐,无人言语,唯有墙壁上那口西洋挂钟的秒针,发出“咔、咔、咔”的单调声响,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副主席于右任虬髯微颤,一向温润的目光此刻如同淬火的钢铁;林森面色沉静,但紧握座椅扶手的指节已然发白;李文澜、蔡鹤卿、李德邻等元老,眉宇间凝聚着前所未有的肃杀。
常务委员席位上,蒋海宁、顾维钧、杨宇霆、张作相、沈钧儒、刘大钧、张公权、周学熙、蒋梦麟……
每一位都是能独当一面、搅动风云的人物,此刻却如同泥塑木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悲愤与压抑。
委员会的秘书长王树瀚立于主位侧旁,手中捧着一纸电文。
那纸张似乎重逾千斤,让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得以用一种刻意保持平稳、却依旧难掩沉痛的声调,开始宣读:
“十万火急!全国通电!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五日晨七时,日寇以所谓‘警戒搜查演习’为名,悍然撕毁伪装,不宣而战,突袭青岛我税警第五团防区。我军多处哨卡遭其预设借口,突然开火,伤亡惨重……”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入寂静的空气,钉入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
“同时,日大批舰艇云集青岛外海,其先头部队已开始大规模登陆,兵力极可能达一个师团以上!敌倾巢而来,海陆并进,野心绝非青岛一隅,意在吞并整个山东!”
王树瀚的声音开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停顿了片刻,目光扫过电文最后那力透纸背、仿佛用鲜血写就的段落:
“职部正浴血死战,然敌众我寡,火力悬殊,青岛危在旦夕!山东危在旦夕!职部丘之纪暨第五团全体官兵,决意与城偕亡,唯望上官速决大计,发兵救援!此电,恐为绝笔!——中国军队税警总团青岛第五团团长,丘之纪。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五日。”
“绝笔”二字出口的瞬间,会议室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砰!”
于右任重重一掌拍在红木桌面上,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丘团长…丘团长忠烈啊!我…我华夏军人,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想起一年前还在南京与丘之纪晤谈,那位英武沉稳的将领,转眼竟已陷入绝境,发出此等泣血悲鸣。
林森闭上双眼,仰头长叹,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喃喃道:
“青岛…山东…门户洞开矣。日人狼子野心,终露狰容!”
悲怆之中,更有对局势危殆的深切忧虑。
沈钧儒猛地站起身,因极度愤怒而身体微颤:
“不宣而战!悍然入侵!国际公法何在?天理何在!丘团长及第五团将士…他们是英雄!我们不能让英雄的血白流!”
“血不会白流!”
杨宇霆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冷峻如铁,
“丘团长用最后一份电报,为我们敲响了警钟,也撕下了日本人最后的伪装。这不是冲突,这是战争!全面战争的序幕已经拉开!”
会议室内群情悲愤,空气中弥漫着复仇的火焰与救亡的急切。
然而,王树瀚接下来的话,如同又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心头。
“诸位长官,”
他语气沉重地补充道,
“自十二月一日济南刺杀事件后,韩复榘态度急转直下。
根据我们截获和多方印证的情报,军统方面似乎早已对其山东军内部渗透极深,很可能掌握了孙荫亭等将领与我方秘密接触、约定阵前起义的证据,并以此怂恿了韩复榘。”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愤怒:
“韩复榘或许是基于对我方态度的误判,或许是出于自保,于十二月二日以召开‘接受整编会议’为名,诱捕并解除了到场的孙荫亭等主要将领的职务,将其悉数扣押!
随后,他强行驱逐了我方谈判代表团,并紧急调动其麾下约六万山东军主力,北上部署于河北与山东交界处的各大重要关隘和据点。”
王树瀚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黄河以北、津浦铁路沿线的一系列标记:
“目前,韩部与我整编第二集团军约五万人,已在沧州、德州一线形成尖锐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韩向方他怎敢如此!”
张作相勃然大怒,
“首鼠两端的小人!在这国难当头之际,竟还搞背后捅刀的把戏!”
顾维钧面色无比凝重:
“局势危矣!青岛日寇大兵压境,来势汹汹;侧翼韩复榘倒戈相向,阻断通路。
我整编第二集团军若强行南下驰援青岛,必遭韩部阻截,恐未至胶东,已先与山东军爆发内战!
届时徒耗国力,亲者痛,仇者快!”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青岛陷落?看着丘团长和第五团数千将士牺牲?!”
李文澜痛心疾首地反问,
“青岛若失,山东半岛门户洞开,日军便可沿胶济铁路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蒋海宁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红晕,他强撑着分析道:
“韩复榘此举,看似强硬,实则是他极度心虚和恐惧的表现!
他既怕南京追究其与我方接触之责,更怕日军凶焰,故而想凭借地利拥兵自保,甚至不惜扣押部将、与我方对峙,以向南京表忠心,换取苟安!
此人之首鼠两端、色厉内荏,可谓至极!”
会议陷入了激烈的争论。
一方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命令整编第二集团军立即突破韩复榘的防线,火速东进,驰援青岛,哪怕因此与山东军开战也在所不惜,绝不能坐视国土沦丧、友军覆灭。
另一方则深感忧虑,认为一旦与韩部开战,不仅救援行动会因受阻而延误,更将导致华北局势彻底崩坏,内战全面爆发,正中日寇下怀。
应力主通过政治施压、舆论谴责乃至秘密渠道,逼迫韩复榘放行或至少保持中立。
双方意见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青岛方向的枪炮声都可能逐渐稀疏,直至彻底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主位。
自会议开始以来,委员长张汉钦始终沉默着。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抵着下颌,目光低垂,凝视着桌面上那份丘之纪的绝笔电文,仿佛要将其每一个字都烙印进心里。
没有人知道,在这具年轻却已肩负起山河重量的躯壳内,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穿越者的灵魂所带来的先知,与眼前这惨烈现实带来的冲击,正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丘之纪…这个名字他记得。
在另一段时空模糊的记忆碎片里,这是一位抗战初期便壮烈殉国的将领,其气节与勇烈,史书虽笔墨不多,却自有其光彩。
如今,他的命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现,并且直接与自己、与这个新生的政权产生了交集。
那份“决意与城偕亡”的悲壮,让张汉钦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而韩复榘…“韩跑跑”!
这个带着历史戏谑与鄙夷的绰号,此刻在他脑中无比清晰。
此人拥兵自重,优柔寡断,面对强敌惯于保存实力,甚至望风而逃…
其根深蒂固的军阀秉性和对日寇的恐惧,绝非几次谈判、一纸文书所能轻易改变。
军统的渗透和怂恿,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激化了他首鼠两端的矛盾,让他选择了最愚蠢、最可耻的一条路——
在国难当头时,为了自保,不惜将枪口对准潜在的盟友!
指望他悬崖勒马?指望他在大义感召下让开道路?绝无可能!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继续争论下去,不仅青岛必失,整个山东都有陷落的风险!
丘团长和第五团官兵的血就白流了!
一旦日军在山东站稳脚跟,整个华夏的抗战形势将从一开始就陷入极端被动!
必须当机立断!
就在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等待他最终决断的那一刻,张汉钦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情绪——悲恸、愤怒、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彻刺骨的冷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刀,寒光凛冽,照亮了整个会议室。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张面孔。
“诸公,”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压下所有嘈杂的穿透力和威严,
“丘团长及第五团官兵,以血明志,以死报警。他们尽到了军人的职责,无愧于华夏。
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地板上仿佛都能迸出火星:
“韩复榘之心性,我深知之。
优柔寡断,色厉内荏,拥兵自重,难堪大任!
值此国难,不思同仇敌忾,反因一己之私虑,行此亲痛仇快之举,扣押义士,阻断援路,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历史,绝不会给予我们两次选择的机会。
青岛,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旅顺!山东,绝不能成为日寇进军中原的跳板!”
他的手掌重重按在电文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意已决!”
“一、电令整编第二集团军司令何柱国:
前线之对峙状态,立即结束!我不要对峙,我要突破!
以最强硬之姿态,最迅猛之行动,不惜一切代价,强行突破韩复榘部之防线!
告诉他,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限其二十四小时内,为我军主力打开通往山东腹地的通道!
遇有阻挠,视为通敌,坚决打击!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二、电令潜伏于山东境内之情报人员、敌后工作人员:
立即启动最高级别应急方案。全力营救被扣押之孙荫亭等义士及其家属,绝不能让其落入日寇或南京之手受辱。
同时,在韩军内部广泛散布消息,揭露韩复榘为求自保、不惜阻断抗日援路、置青岛同胞于死地之行径,动摇其军心!”
“三、通电全国,并昭告全世界:
揭露日寇突袭青岛、发动不义之战之暴行!
表彰丘之纪团长及税警第五团官兵之英勇壮烈!
同时,强烈谴责韩复榘部在此民族存亡之际,不顾大局、阻挠抗日之逆行!
将其丑行公之于众,使其身败名裂,为我大军南下正名!”
“四、命令东北海军剩余舰艇,立即向渤海湾方向运动,袭扰日寇海运线,即便力量悬殊,亦要摆出姿态,牵制其兵力!
空军侦察部队,全力侦查日军登陆场及动向,为后续作战提供情报。”
“五、整编第一集团军,立即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抽调精锐部队,组成快速反应纵队,随时准备沿打通之通道,火速东进,驰援山东战场!”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犹豫,彻底否了任何绥靖、妥协的可能,选择了最强硬、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两线作战,同时应对日寇的入侵和内部军阀的阻挠!
会议室里出现了片刻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决绝的命令震撼了。
杨宇霆率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沉声道:
“委员长英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韩复榘已自绝于国人,我军唯有以雷霆之势粉碎其阻挡,方能争得一线生机!”
于右任长叹一声,泪痕未干,却重重顿首:
“虽千万人吾往矣!
汉钦,此策虽险,却是唯一生路。
老夫支持你!”
顾维钧深吸一口气:
“外交层面,我会立即行动,争取国际舆论支持,至少让日寇和南京方面在道义上彻底破产!”
“那就行动!”
张汉钦猛地一挥手,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我们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犹豫。
丘团长和青岛守军在用他们的生命为我们争取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我要你们立刻回到各自的岗位,将我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此战,关乎国运!
关乎华夏尊严!
纵有千难万险,亦要迎头痛击!
我们要让日本人知道,也让所有国人知道,华夏大地,已非甲午之时!
任何人想要侵略我们的土地,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是!”
全体要员轰然应诺,声音震彻屋顶。
悲愤化作了决死的战意,疑虑被统一的意志所取代。
会议结束,众人迅速离去,整个救国委员会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张汉钦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青岛那个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硝烟弥漫、血流成河的战场。
他低声自语,如同立下誓言:
“丘团长…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张汉钦,绝不会让山东成为第二个曾经的东北!
这场国运之战,必将寸土寸血,一步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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