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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暗结珠胎


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安仁里董府后园的一处水榭内,却弥漫着一股与时节不符的沉滞气息。

水榭临池而建,朱栏曲回,檐角悬铃,本应是赏春怡情之所,此刻却因倚栏之人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平添了几分压抑。

董璇儿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鹅黄绫缎襦裙,外罩着狐腋裘的比甲,试图遮掩那已微微隆起、难以完全掩饰的腰腹。

她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美人靠上,玉指纤纤,从身旁的青玉小碗中拈起些许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撒入栏外碧波之中。

锦鲤闻讯聚拢,红白斑斓的身影在水中搅动涟漪,争抢那零星落下的饵料,搅碎了一池倒映的薄云晴空。

她目光看似落在池鱼之上,实则空洞茫然,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何方。

指尖冰凉,连那鱼食的细碎触感也显得有些麻木。

“碧螺。”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你爹爹的病,可大好了?”

侍立在一旁的碧螺,闻言连忙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感激与仍未褪尽的忧色,低声道:

“劳小姐挂心,幸得小姐年前赏下的那些珍贵药材,爹爹服后,咳疾已去了七八分,如今已能下地走动,饮食也渐次恢复了。前几日奴婢归府时,爹爹还再三叮嘱,定要叩谢小姐活命之恩。”

说着,眼圈便微微泛红。去岁十一月初,正是因家中老父沉疴突发,无人照料,小姐心善,特准了她长假归家侍疾,一去便是数月,直至前几日方回。

她心中对小姐的恩情自是铭感五内,可回府后见到小姐这般境况,那感激之中又掺杂了难以言喻的焦虑与心疼。

董璇儿“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水面上,似是随口问道:

“家中用度可还够?若有什么难处,不必瞒我。”

碧螺忙道:“够的,够的。小姐先前赏的银钱尚未使完,爹爹如今好转,奴婢也能回府当值,不敢再让小姐费心。”

她偷眼觑着董璇儿的神色,见小姐容颜虽依旧明艳,却比去岁终南山归来时清减了不少,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郁色,兼之那身特意挑选的宽松衣裙也难完全掩住的腰身……碧螺的心不由得又揪紧了几分。

“傻丫头。”董璇儿叹了口气。

“你跟了我这些年,早已如同姐妹一般,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

她抬手又撒了一把鱼食,看着争抢的鱼群,幽幽道:

“这世间,能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相待的人,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主仆二人一时无言,唯有池鱼啜水之声细细可闻。

春风穿过水榭,拂动董璇儿鬓边一缕青丝,带来几分料峭寒意。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手指在无人看见处,轻轻抚上小腹。

那里,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长,那是她与王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亦是此刻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便会坠落的利剑。

沉默了片刻,碧螺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慌:

“小姐……您、您这身子……眼见着一天天……怕是、怕是瞒不了多久了!若是让老爷察觉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她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奴婢瞧着,心里实在害怕得紧……不如、不如让奴婢悄悄去一趟太学,寻那王郎君……总得、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董璇儿抚着小腹的手微微一僵。

去岁自终南山归来后约莫一月,她便时常感到恶心反胃,食欲不振。

初时只当是山间染了风寒,或是心绪不宁所致。

然而月信迟迟不至,身子的异样愈发明显,终究是瞒不过朝夕相处的母亲秦氏。

在秦氏的严厉逼问下,她羞惭难当,却又无法抵赖,只得红着脸承认了与王曜在疏勒阁中确有肌肤之亲。

秦氏当时如遭雷击,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扶着桌子方能站稳,指着她,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叫我如何向你爹交代!董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惊怒过后,看着女儿苍白憔悴、泫然欲泣的模样,秦氏终究是心疼多过了气愤。

事已至此,打骂亦是枉然。

她强自镇定下来,便要立刻去太学寻那王曜算账,逼他给个说法,却被董璇儿死死拦住。

“娘!您若真心疼女儿,此刻万万去不得!”

董璇儿泪落如雨,却语气坚决。

“王曜此人,女儿深知其性,他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极有主见。我们若以此事相逼,倚势压他,他心中必然生出抵触,即便勉强应承,日后夫妻之间也必生嫌隙,绝非良策。”

秦氏气得跺脚:“那你说该如何?难道就任由你……你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时纸包不住火,你爹那里,又如何遮掩?”

董璇儿拭去泪水,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平日娇蛮不符的决断与算计:

“娘,您且容女儿些时日,此事需从长计议,待女儿寻得合适契机,自有主张。总要让他……心甘情愿才好。”

她心中亦有自己的傲气与盘算,不愿以此事作为要挟,换取一个不情不愿的承诺。

她要的,是王曜的心,不仅仅是一个名分。

秦氏见女儿如此,虽觉其想法天真,但看她神情倔强,又怕真闹将起来,事情传扬开去,董府颜面扫地,女儿更是无法做人。

权衡再三,只得长叹一声,暂时将这事压下,帮着女儿一起遮掩。

平日里饮食起居格外小心,衣物也尽量挑选宽松的款式。

然而,随着时日渐长,那孕态终究是越来越难以隐藏。

去岁十二月下旬,王曜曾投帖至董府问安。

秦氏得知,心中积郁的怒火又被勾起,当时便欲出去理论,再次被董璇儿拦下。

“娘,时机未至,再等等……”

董璇儿如是说。秦氏看着女儿日渐隆起的小腹,又是心急如焚,又是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忿忿作罢。

此刻,碧螺旧事重提,董璇儿心中亦是天人交战。

让碧螺去寻王曜吗?该如何说?说他即将为人父?他会是何反应?是惊愕?是慌乱?还是……

如她所期盼的那般,会有几分惊喜与担当?她心中全无把握。

那个清朗沉静、心思大多放在经世济民之上的少年,是否会因这突如其来的“责任”而方寸大乱,甚至……心生厌烦?她不敢去想。

正自犹豫彷徨之际,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半大少年如同旋风般冲进水榭,正是董迈的独子,年方十岁的董峯。

他跑得气喘吁吁,额上见汗,脸上带着几分惊慌。

“姐!姐!不好了!”

董峯冲到董璇儿面前,也顾不得行礼,急声道:

“爹、爹他突然回府了!脸色难看得很,娘让我赶紧来告知你,让你快、快从角门出府避一避!”

他年纪尚小,虽不喜读书,终日只爱飞鹰走狗,性子跳脱,但对这个时而管教他、时而又会护着他的姐姐却颇为亲近。

他只是隐约觉得姐姐近来似乎有什么心事,身子也不爽利。

此刻见母亲神色慌张地让他来报信,只以为是姐姐又像自己一样,不知何处惹怒了父亲,要挨家法了。

碧螺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险些惊叫出声,慌忙用手捂住嘴,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颤声道:

“小姐!快、快走吧!老爷他……”

董璇儿心中亦是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

父亲此时突然回府,面色不善……莫非,终究是瞒不住了?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小小的悸动。

逃?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到几时?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掠过脑海。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惧与慌乱。

事已至此,唯有直面父亲,或许尚有一丝转圜之机。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鬓发,尽管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但面上已努力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镇定,对惶急的董峯和碧螺沉声道:

“我不走,峯儿,你且在一旁,无论发生何事,莫要胡乱插嘴,碧螺,扶着我。”

董峯见她如此,有些发懵,挠了挠头:

“姐,你……你惹爹生气了?为啥要跑啊?爹平时最疼你了。”

他话未说完,已被董璇儿用眼神制止。

碧螺则是又急又怕,却也不敢违逆小姐的意思,只得上前搀住董璇儿的手臂,感觉小姐的手臂亦是冰凉。

未等他们再多做准备,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已如擂鼓般自园外传来,伴随着秦氏带着哭腔的劝阻声:

“老爷!老爷您消消气!万事好商量,你别吓着璇儿……”

“商量?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董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董迈怒气冲冲的吼声如同炸雷,人随声至,已大步闯入了水榭之中。

只见他身着官袍未换,显然是刚入京便直接归家,此刻面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死鱼眼因盛怒而布满血丝,目光如利箭般直射向亭亭立在那里的董璇儿,最终死死钉在她那虽被衣裙遮掩、但细看已能看出些许不寻常弧度的腹部。

董迈一把甩开试图拉住他衣袖的秦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指着董璇儿。

“你……你这不知廉耻的孽障!我董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七日前便收到心腹家仆的密报,初时还不信,今日借入京公干之便特意回府,仔细观察,又见妻子神色闪躲,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此刻亲眼目睹女儿身形,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粉碎。

董璇儿被他厉声喝问,娇躯微颤,却倔强地昂起头,迎视着父亲的目光,声音虽轻却清晰:

“爹爹息怒,此事……此事是女儿之过,与他人无干。”

“与他人无干?”董迈气极反笑,几步上前,逼视着女儿。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护着那个混账东西?我董迈一世英名,怎会生出你这样的不肖女!未婚先孕,珠胎暗结,你……你让我日后如何在同僚面前抬起头?让我何颜面对董家的列祖列宗!?”

盛怒之下,他扬起手掌,便要向董璇儿脸上掴去。

“老爷!您有话好好说!璇儿她身子重,经不起您这般吓唬啊!”秦氏尖叫着扑上来阻拦。

“爹!不要打姐姐!”

董峯虽不明就里,但见父亲要打姐姐,也吓得赶紧冲过来,抱住董迈的腿。

“爹,您要打就打我吧!姐姐是女儿家,身子弱,经不起您打啊!”

董迈一把甩开秦氏,怒极反笑:

“身子弱?若非你这当娘的平日纵容,她岂敢如此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他越说越气,直闻“啪”的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便已然落在了董璇儿白皙的脸颊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若非碧螺死死扶着,几乎要栽倒在地。

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地疼。

“小姐!”碧螺哭喊着,用身体挡在董璇儿身前。

秦氏也尖叫一声再次扑了过来,抱住女儿,回头对着董迈哭骂:

“你这狠心的老杀才!打女儿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找那王曜啊!在这里拿自己女儿出气,算什么本事!我苦命的儿啊……”

她抱着董璇儿,母女俩哭作一团。

碧螺也跪在一旁,泪流满面,连声求饶: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都是奴婢不好,没有伺候好小姐!”

董峯看着姐姐被打,母亲痛哭,丫鬟求饶,更是吓得哇哇大哭,抱着董迈的腿不松手:

“爹!别打姐姐了!您要打就打我吧!”

董迈打完这一巴掌,看着女儿脸上迅速肿起的指印,以及她强忍着泪水、偏过头去的模样,心中亦是猛地一抽,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一时竟愣在了当地。

他虽恼怒女儿不争气,但自幼也是疼爱有加,何曾下过如此重手?只是方才怒火攻心,实在控制不住。

一时间,水榭内哭声、劝解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董迈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哭泣的妻子,脸颊红肿、偏头垂泪的女儿,跪地哀求的幼子,还有那瑟瑟发抖的丫鬟,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烦躁涌上心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

“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就没一个让我省心!”

他烦躁地在水榭中踱了两步,胸中郁气难平。

是啊,光是打骂女儿有何用?祸根是那个小子!那个自恃有点才学便目无尊长、如今更是做出如此丑事的王曜!一想到王曜,董迈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对!都是那小畜生!”

董迈猛地停下脚步,眼中怒火更炽。

“我岂能轻饶了他!”

他越想越气,转身便欲往外走。

“我这就去太学!我倒要问问,他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竟敢如此欺辱我董家之女!非要他给个交代不可!”

就在董迈怒气冲冲,即将步出水榭,要去太学寻王曜晦气的当口,一名门房家仆急匆匆地自园外跑来,在水榭外阶下躬身禀报:

“老爷,夫人,小姐……门外……门外那个上次投帖问安的太学生王曜,又、又来了,说是……特来向小姐问安。”

水榭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到了门房身上,继而神色各异地看向董迈。

董迈正要去找王曜,闻言脚步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暴怒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阴沉,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混合着恨意、怒火与某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森然弧度。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寒意刺骨:

“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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