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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听松居夜宴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客舍正堂门口立着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身形高挑,面容清俊,眉眼间自带一股疏狂之气。

他头戴一顶紫貂皮暖额,身着绛紫色遍地缠枝莲纹锦缎袍,外罩一件玄狐嗉裘氅衣,领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气纹,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虽处山野客舍,其衣饰之华贵,气度之超逸,仍与周遭朴拙环境格格不入,正是乐安男苻朗。

苻朗面上带着慵懒而亲切的笑意,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王曜身上,抚掌笑道:

“方才在楼上便听得院中喧嚷,似有故人声口,不想果真是子臣、永业、子卿诸位贤弟!还有安邑妹妹等诸位姑娘,哈哈,这冰天雪地,终南僻壤,竟能聚得如此多俊彦佳人,实乃一段风雅佳话!”

他言语爽朗,声音清越,在这寒夜里格外引人注目。

杨定率先上前,抱拳笑道:

“元达兄!你怎地也在此处?真是巧啊!”

他虽对苻朗的某些做派不甚苟同,然苻朗身份尊贵,且性情爽利,不摆架子,两人在宴游及各类场合多有交集,表面情谊尚可。

吕绍也挤上前,圆脸上堆满热络的笑容:

“乐安男!您真是好兴致,这大雪封山的,也来寻幽探胜?莫非是又得了什么新奇食谱,或是寻到了某位隐世的高人?”

他言语间带着惯有的奉承与好奇。

苻朗哈哈一笑,摆手道:

“永业还是这般风趣,此番乃是奉王命而来,公干在身,非为游赏。”

他目光转向王曜,意味深长地道:

“子卿,别来无恙?上林苑一别,你那句‘但求烽燧息,长此乐虞唐’,可是深得吾心,至今犹在耳畔啊。”

王曜上前一步,执礼道:

“劳乐安男挂念,曜一切安好。前番秋狩,蒙男爵不弃,邀谈玄理,获益匪浅。”

他语气平稳,不卑不亢。

徐嵩、尹纬亦上前见礼。

徐嵩温和守礼,尹纬则依旧是那副淡漠神情,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苻笙笑着走上前,与苻朗见礼:

“元达哥哥,你既是奉旨公干,怎地下榻到这栖云里来了?”她与苻朗同族,说话间更显随意。

苻朗叹道:“妹妹有所不知,我此来是要寻一高士,然其人性格怪诞,居无定所,虽知他大致在终南深处结庐,然具体所在,还需慢慢寻访。这栖云里乃是入山要冲,消息灵通,便于打探。且此地‘听松居’的雪涧鱼、松菌煨雉,堪称一绝,愚兄岂能错过?”

说着,他眼中露出饕客特有的光芒。

这时,柳筠儿与董璇儿也袅袅上前。

柳筠儿敛衽一礼,姿态优雅:

“妾身柳筠儿,见过乐安男。”

董璇儿则跟着行礼,目光飞快地扫过王曜,见他神色如常,心中稍定,才对苻朗道:

“璇儿见过乐安男。”

苻朗目光在二女面上流转,尤其是多看了董璇儿两眼,笑道:

“柳行首仙姿绝俗,董小姐英爽不让须眉,今日这听松居,真是蓬荜生辉。”

他转而看向众人。

“诸位远道而来,风霜劳顿,想必饥寒交迫。我在这听松居二楼已备下酒食,虽比不得长安珍馐,然山野风味,别有情趣。若蒙不弃,便由苻某做东,请诸位上楼一叙,驱寒充饥,如何?”

杨定性情豪爽,当即应道:

“如此甚好!正愁这山中清冷,有元达兄这般妙人同饮,岂不快哉!”

吕绍更是连连叫好。

王曜、徐嵩等人见主人盛情,也便点头应允。

苻朗欣然前头引路,众人随他穿过客舍正堂。

堂内颇为宽敞,以粗大梁柱支撑,四壁挂着些兽皮、蓑衣、药锄等物,充满山野气息。

此时已有不少其他旅客在此用餐,多是些文人墨客、商旅模样之人,围坐在一张张原木桌旁,或低声交谈,或独酌观雪,见苻朗这一行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皆投来或好奇、或羡慕、或淡然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酒气与松木燃烧的暖意。

沿木梯登上二楼,视野豁然开朗。

二楼比一楼更为雅致,地面铺着厚厚的芦席,临窗设着数张矮几和坐榻,窗外正对一片覆雪松林,夜色中依稀可见松枝积雪,意境幽远。

角落铜盆中炭火正旺,驱散了寒意。

苻朗显然早已安排妥当,指着靠窗的两张并排放置的大食案道:

“女眷一席,我等男儿一席,既可各自叙话,又不失联络,诸位以为如何?”

苻笙自是拉着柳筠儿和董璇儿在较小的一张食案后坐下,自有侍女上前伺候。

苻朗则引着王曜、杨定、吕绍、徐嵩、尹纬在另一张更大的食案周围落座。

杨定被安排在苻朗右手边,接着是吕绍、王曜;苻朗左手边则是徐嵩、尹纬。

众人甫一坐定,便有客舍仆役鱼贯而上,布设酒食。

虽是山野客舍,然菜品颇为精致,显是苻朗特意吩咐。

只见食案上陆续摆开:一大陶钵热气腾腾的雪涧鱼汤,汤色乳白,缀以翠绿芫荽,鲜香扑鼻;一盘松菌煨山雉,菌菇肥嫩,雉肉酥烂;一碟腊獐子肉,切片薄如蝉翼,以蒜泥醋汁相佐;另有新焙的胡麻饼、蒸得松软的黄粱饭,以及几样时新腌渍的山野菜菹。酒则是当地酿造的松醪酒,酒色微黄,香气清冽。

苻朗举杯邀饮:

“山野村酿,不成敬意,聊以驱寒,诸位请!”

说罢,自己先饮了一杯,神态惬意。

众人纷纷举杯相应。

几杯热酒下肚,身上寒气渐消,席间气氛也活络起来。

杨定赞道:

“这松醪酒滋味醇厚,入口绵柔,后劲却足,好酒!”

吕绍一边大嚼腊獐子肉,一边含糊道:

“这獐子肉也好!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比长安西市那家老字号也不遑多让!乐安男果然会享福!”

苻朗微微一笑,颇为自得:

“终南山钟灵毓秀,物产丰饶,非虚言也。这雪涧鱼需取山涧活水未冻处所捕,其质细嫩无比;松菌必是今秋雨后所采,晾晒得宜,方有如此鲜香。”

他谈兴渐浓,从终南物产说到各地美食,引经据典,如数家珍,显出其美食家的本色。

王曜默默听着,品尝着眼前食物,虽觉味道确实鲜美,然心中对苻朗这般穷奢极欲、讲究排场仍感不以为然。

他目光偶尔扫过窗外寂静的雪松林,只觉得这天然清冷,远比席间浮华更令人心静。

正谈论间,苻朗忽觉喉间不适,轻轻咳嗽了一声。侍立在他身侧的一名美婢立刻上前。

这婢女年约二八,姿容秀丽,身着淡绿锦袄,举止温顺。

她来到苻朗身侧,竟是毫不犹豫地半跪下来,微微仰起脸,张开了樱桃小口。

苻朗神态自若,略一低头,将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入那婢女口中。

婢女面色不变,合上嘴,起身,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窗边一个不起眼的痰盂旁,将口中污物吐掉,又用清水漱了漱口,再用帕子拭净唇角,这才复又安静地回到苻朗身后侍立,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一幕,落在席间众人眼中,反应各异。

杨定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苻朗的肩膀:

“元达兄,你这排场……哈哈,真是独步长安!”

他行伍出身,对这等精细古怪的享受既不理解,也不在意。

吕绍则看得两眼发直,继而脸上露出暧昧的淫笑,凑近苻朗,压低声音道:

“乐安男,你真是……端的会享受!这般绝色婢子,不但要模样好,还得这般……嘿嘿,驯顺贴心,不知是如何调教出来的?改日定要请教请教!”

言语间满是艳羡与不堪。

徐嵩面色微僵,显然极不适应这等场面,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仿佛能看出花来。

尹纬则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慢悠悠地夹起一块松菌,细细咀嚼,仿佛眼前之事与己无关。

王曜心中鄙夷更甚,他素知苻朗行事怪诞,奢靡无度,前番在杨定大婚时也便已见识过,但再次亲眼目睹其如此轻贱她人尊严,视婢女如器具,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

儒家仁恕之道,士人风骨,在此等行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强压下心头不适,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借以掩饰神色,心中对苻朗那点因其才华而生的欣赏,此刻已荡然无存。

苻笙与柳筠儿那桌,苻笙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与柳筠儿低声交谈,显是见怪不怪。

柳筠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久历风尘,怪诞之事见得多了。

董璇儿已见识过苻朗的做派,但此时观来,仍感心中一阵恶寒,秀眉紧蹙,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却正好捕捉到对面王曜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与鄙夷。

虽然王曜很快便垂下眼帘,掩饰了过去,但那瞬间的神情,却让董璇儿心中一动,暗忖:

“子卿虽出身寒微,然心性质朴,自有风骨,从不将女子视为玩物,与苻朗、吕绍这般视女子为奴仆、为消遣的膏粱子弟,果是云泥之别。”

这般想着,看向王曜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情愫。

苻朗对众人的反应却浑若未见,或者说早已习惯。

他接过另一名婢女递上的热巾帕擦了擦手,神态自若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说起这位终南隐士,可谓人中翘楚。其人学究天人,尤擅谶纬卜筮之术,然性情高洁,不慕荣利。陛下数次征召,皆避而不见。此番命我前来,亦是知其与我有些交情,欲让我以私谊动之。”

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稿,轻轻摩挲。

“这是苻某近日所著《苻子》数卷,本想请他指点一二,奈何王命在身,这‘说客’的差事,着实难为。”

这时,邻桌一位身着葛巾野服、面容清癯的老者忽然转过身,拱手问道:

“敢问阁下所言,可是那位著有《拾遗记》的王嘉王子年?”

苻朗看向那老者,见其气度不凡,遂还礼道:

“正是,老先生也知王子年大名?”

老者抚须叹道:

“王子年之名,山野之人多有所闻,其文章瑰丽,想象奇诡,堪称一代奇才。只是听闻他近年愈发孤僻,等闲不见外客,乐安男欲请他出山,恐非易事。”

旁边另一桌几个看似游学的士子也纷纷附和,议论起王嘉的轶事与其著作的玄妙,一时间二楼其他旅客也被吸引,加入了关于隐士、玄学、文章的讨论中,气氛愈发活跃。

有人高谈阔论,有人静听沉思,这山野客舍的二楼,竟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清谈场所。

王曜听着众人议论,心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王嘉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

能拒绝天王屡次征召,甘于山林清苦,其志节当属可敬。

他不禁联想到自身处境,太学纷扰,情丝纠缠,前路迷茫,或许唯有这等超然物外之心,方能得真正安宁?然则他胸怀济世之志,又岂能真正避世独善?

杨定对玄谈兴趣不大,转而问苻朗:

“元达兄,听闻前番北海公(苻重)谋逆之事,最终竟只是削爵思过?此事在军中议论颇多,都说陛下……未免太过宽仁了。”

他声音压低了些,但席间诸人皆能听见。

苻朗闻言,笑容微敛,瞥了一眼窗外夜色,淡淡道:

“天家之事,非臣下可妄议,陛下仁德,念及宗室亲情,网开一面,亦是常情。”

他显然不欲多谈此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问起王曜等人太学近况,以及淮南战事的传闻。

吕绍立刻来了精神,将他从父亲吕光那里听来的、关于彭城、下邳战事的消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虽多有不实之处,倒也引得众人侧耳。

尹纬偶尔插言一两句,点出吕绍话语中的谬误,或对局势做出更冷静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令苻朗也不禁多看他几眼。

徐嵩则更关心民生,提及关中今冬酷寒,恐有冻馁之忧,与苻朗讨论起朝廷赈济之事。

王曜也参与进来,结合自己在华阴的见闻,提出了一些看法,认为赈济之外,更需长远之策,如兴修水利、改进农具等。

他的言论务实而切中要害,苻朗听了,点头表示赞赏:

“子卿确有心人,不忘民瘼,难怪陛下青眼有加。”

席间言谈甚欢,酒也不知过了几巡。窗外夜色深沉,雪光映照,松林静默。

楼下的喧嚣渐渐平息,其他桌的旅客也陆续散去,唯有他们这两桌依旧灯火通明。

董璇儿虽在女席,目光却时常飘向王曜这边。

见他与苻朗、徐嵩等人交谈时神色沉静,目光清朗,与苻朗的浮华、吕绍的庸俗、杨定的粗豪截然不同,心中那份异样情愫愈发清晰。

终于,夜色已深,苻笙面露倦色,打了个哈欠。柳筠儿也轻声提议该歇息了。苻朗见状,便笑道:

“今日与诸位贤弟、妹妹相聚,畅谈甚快。然山夜寒冷,不可久坐,我等便就此散了吧,明日若有缘,再聚不迟。”

于是众人起身告辞。

苻朗自有婢仆伺候着回其早已定好的上房。

杨定、吕绍勾肩搭背,嚷嚷着要继续拼酒,一同往分配好的房间去了。

徐嵩、尹纬、王曜三人则被引至另一间通铺客房。

苻笙、柳筠儿、董璇儿三人被安排在同一间较为宽敞的客房内。

进屋后,苻笙便由侍女伺候着卸妆洗漱,口中还抱怨着山中简陋。

柳筠儿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随身物品,目光偶尔掠过窗外雪景,若有所思。

董璇儿则坐在榻边,望着跳跃的灯焰,心中反复思量着今日王曜的种种反应,以及接下来这两日山中行程,该如何更进一步。

王曜与徐嵩、尹纬回到他们的客房。

屋内陈设简单,三张床榻并排而设,中间一张小几,点着一盏油灯。寒气仍有些逼人,幸而床榻上被褥还算厚实。

徐嵩一边铺床,一边感叹道:

“这乐安男,才华虽有,只是这做派……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那婢女……”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皆是唏嘘。

尹纬冷笑一声,和衣躺下,面朝墙壁,淡淡道:

“此高门常见之事,何足怪哉?能吐痰入婢口,与能著书立说,于彼辈而言,本是一事,无甚区别。”

语气中满是看透世情的凉薄。

王曜默然无语,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清冽寒气涌入,带着松针与雪的纯净气息,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沉闷,也稍稍抚平了他心头的烦恶。

窗外,千山暮雪,寂寂无声,唯余风过松梢,如泣如诉。

他望着那无垠的黑暗与隐约的雪光,白日里的喧嚣、苻朗的怪诞、同窗的调侃、董璇儿灼人的目光,以及自身那理不清的情感纠葛与前途忧虑,都在这浩瀚山夜中,变得渺小而遥远。

他轻轻合上窗,房内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徐嵩已铺好床,招呼他歇息。

尹纬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已然入睡。

王曜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窗外细微的风雪声,良久,方沉入一片混沌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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